人间多劫难,正如佛门经文中时常会出现类似的描述,存在于世间的每个人其实都是一叶扁舟,而这个浩瀚天地,则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苦海,唯有摆渡超脱到达彼岸,方可获得真正的大自在。故此人这一辈子,有些风浪其实不算什么,毕竟都能过去。真正称得上是苦难的,其实终要归于遗憾二字。
譬如慕长临放不下昔年西蜀,无法做到与花袍儿一样的豁达,归根结底还是遗憾二字。花袍儿放下了屠刀是因为他害怕引来因果报应,为日后自己的晚辈担忧,可真正要说起来,当年西蜀七十万黑甲铁骑,尽数战死在洛神门前,当真要牵强地去跟报应二字挂钩,那么这两个字怎么说也该落在赵秦皇室的脑袋上,凭什么时至今日,流血的依然还是西蜀儿郎?就像今日在东凉大道头颅洒热血的陌念如。
这是一个无解之题。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芝麻小事。
不能与人言半两三斤,这才是顶天儿大的遗憾。
清晨的乌云只来了半晌,慕长临回到客栈的时候,天气重新晴朗起来。
老贾这两天卸去了马厩的活儿,一回到客栈便蹲在大树底下,从怀里掏出那半卷干瘪瘪的土烟,美滋滋地抽了起来,全然不顾自己越来越黑的门牙。
慕长临在石椅上淡然而坐,做起了每日的养气功课,虽然说五门赡气没法和那些专精于战斗的内功心法相提并论,但若只是单单论补气之道,却是超然一绝。
六品小武者在天底下,已经能真正算得上是习武人士了,尤其是比寻常百姓多出了的那一口气,也正是丹田中积蓄酝酿的内力,所以就连寿命都要比寻常人多活个七八年。运转养气心法,一道暖流洋溢在小腹丹田,慕长临的内力纷纷活跃起来,仿若从沉睡中苏醒,逐渐崩离分解成九道,相互缠绕旋转,紧接着又悄然融合在一起,然后再分解,再融合……如此循环往复,过程看似枯燥乏味,但慕长临的内力却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地增长着。
将五门赡气运转十二周天,足足用去了三个时辰的光景,慕长临睁开眼睛的时候,老贾还是蹲在大树底下,孜孜不倦地抽着土烟,压根不怕把自己给抽死。
转过头,本想继续养气的慕长临却见到了一道柔弱的身影。
乐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屋子,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单薄的背上披着一条厚实的棉毯。
慕长临起身走了过去,将乐儿身上的棉毯裹得更紧些,说道:“外头冷,怎么跑出来了?”
相比于常人,脸色显得苍白的乐儿咧嘴一笑,眼睛弯成月牙,清脆道:“整天待在屋子里,乐儿都快变成木头人了!”
随着乐儿开口,一股白雾从她口中吐了出来,就好像在冬季,百姓们站在雪地里说话时一样。只可惜,现在还只是秋季啊!
慕长临有些心疼地揉了揉乐儿的脑袋,说道:“听话,回屋里去。等百武试结束,今年冬天也该过去了,到时候只要你想出来,哥哥陪你。”
乐儿有些赌气地撇开了头,躲开慕长临的手掌,忽然说道:“我想去青桃山。”
慕长临点了点头,说道:“等到百武试一结束,我就带你去。”
乐儿撅起小嘴,嚷道:“现在就去。”
慕长临先是怔了怔,随即淡淡一笑,说道:“好吧,如果你真想去,我现在就带你去。”
乐儿闻言眼睛顿时睁大,惊喜叫道:“真的?”
慕长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笑道:“那是自然,只不过现在去青桃山的代价,是回镇上之后,我会把你交给荀明老头。”
荀明是长生古镇的镇长,同时也是乐儿这辈子最害怕的长辈。
只见乐儿鼓了鼓腮帮子,登时没了脾气,双手抓住肩膀上的棉毯,转身便回到屋子里头。绵长不满的嗔怪声传了过来,“慕长临,你个无赖,乐儿再也不喜欢你了!”
慕长临捏了捏眉心,上前将屋子的木门闭紧,生怕有缝隙会让秋风有空可钻。
见慕长临走回石椅,老贾放下了土烟,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咱家少爷,顶天儿了!”
“顶天儿了”这句隐晦暗号放在平常,便是老贾用来夸奖慕长临的口头禅。
慕长临白了老贾一眼,说道:“就知道抽,你就不怕抽死?对了,今晚的晚饭怎么说?”
老贾笑嘻嘻的老脸顿时苦了下来,干巴巴朝着慕长临眨了眨眼睛。
慕长临摆了摆手,哭笑不得说道:“算了,本公子今天就不为难你了。一会跑去花袍儿那,拿两盘小菜,恩……再拿两壶黄酒,也算是为本公子今日在百武试上旗开得胜庆祝庆祝。”
旗开得胜?
老乞丐布满褶皱的嘴角猛地抽了抽。
于是乎,慕长临在老贾心目中的地位再次上升了一个档次。诶哟,瞧瞧,这才是咱们家少爷,就连耍无赖都能耍的这么潇洒,昨个还把人家老东西弄得床上不如意,今儿就跟个没事人一样,果真是技术活儿哟!
老贾抿了抿嘴唇,忽然问道:“少爷,其实老贾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慕长临笑着说道:“放。”
老贾丝毫不介意,乐呵呵说道:“半年前在来白帝城的路上,虽然老贾死活都赖着你不肯走,可是老贾清楚记得,分明有好几次都跟丢了,为什么少爷最后还是留下了老贾?”
想起半年前,慕长临的嘴角无意地弯起一抹弧度。
若真要说句实话,慕长临当初是不想捎上老乞丐的,别的不说,就说老乞丐这副邋遢模样,即便是丢到皇宫大院,外人也依然能够一眼识别出他是个乞丐,实在丢人呐!只不过那遥遥一路,陪伴在慕长临身边的乐儿几乎每天都在车厢里休息,实在无趣得紧,好不容易找着个有几分意思的,虽然是乞丐,但玩上两手总还是可以的。
所以当初在那一路上,每当老乞丐即将跟丢的时候,慕长临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一些记号,这才让老乞丐勉强跟上了脚步,不过有好几次老贾就连记号都看不懂,傻乎乎的,把慕长临气的索性下车到道路分叉口晃上一圈,假装找个地方解手,故意让老乞丐看见……
一来二去,便是三四里地。到那时,便已不是慕长临的玩心想要留下老乞丐了,而是真正把老乞丐当成了身边的人,即便老乞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是慕长临在戏耍他,哪怕瞧见了记号,也全以为是自己聪明绝顶的脑袋瓜子。
换个角度来说。
深交不如久伴。
就在慕长临正了正脸色,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刚刚才正经几分的脸色突然嬉笑起来,眯眼笑道:“嘿嘿,你真想知道啊?本公子就不告诉你!”
老贾苦着张脸,说道:“少爷,你可不能这么对老贾!”
慕长临撇了撇嘴,说道:“别装了,赶紧跑去花袍儿那儿取两壶黄酒去,若是本公子待会心情好,说不定还能告诉你。”
老贾突然间好像变了个人,不像从前唯慕长临之命是从的老贾了,此刻出奇地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丢掉了手中的土烟,瞪着眼睛说道:“少爷,今个老贾还非得把这心结给解了,听不到老贾就不走嘞!”
慕长临诧异地盯着老贾,下意识地想要叫骂,可眼角余光却是再次瞥向了某个角落,有些无奈说道:“行,算你老贾有本事,本公子今日勉为其难容量你一回。其实在最初,我是想着耍你一顿就直接走的,反正谅你这个一辈子都没出过梅花村的老东西,怎么都找不到本公子。不过后来呀,突然就想着要留下你了。也没什么原因,真要说起来,就好像有个人一直在身边,把你逗得开开心心的,有一天他突然可能不在了,你就整个人都会不自在。”
随着话题渐深,慕长临也稍稍耐住了几分性子,难得说了两句真心话。
老贾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皱纹渐渐绽放,笑开了花,“嘿嘿,得嘞!有少爷这句话,老贾心甘情愿给少爷当一辈子老仆!”
慕长临有些困惑老贾今日的反常举动,只见老贾已然拔腿跑向了院外,嚷嚷声传来:“少爷,等着老贾的黄酒哟!”
慕长临哭笑不得翻了个白眼,直到老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前,他才终于收敛起笑意,豁然转头盯向房檐边角处。
那个地方,此刻空无一物。
可慕长临先前两次转头,分明看到了在那个地方,有一道漆黑的身影。
虽然说屋檐上有黑影并不能代表什么,或许只是某个小偷过路,等他瞧见慕长临这边实在无财可偷,便会悄然离去。可是,慕长临先前感受到的,分明就是一股子浓烈至极的杀气!
慕长临叹了口气,拨了拨手腕上的念珠,喃喃道:“要来了么……”
没错,该来的终究要来。
这一幕极为诡异。
可更为诡异的,远远不止于此。
跑出庭院的老乞丐压根没往花袍儿所在的前堂跑去,而是在走出庭院后,突然停住身形,随即装神弄鬼地走到一株大槐树下,低头拨弄起了地上的泥土。
秋季气候略有寒冷,泥土也变得干硬。
渐渐地,老乞丐的十根手指头都被拨的通红。
突然,他手里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只见在大槐树下的泥土已被拨翻的极为错乱,可是在这些泥土的中间,露出的却是一点银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