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痕
原著:陈强
第一章进山的路
秦岭山脚下的李家村,太阳升起都一竿子高了,早上的炊烟才三三两两的从黑洞洞的烟筒里冒出。
节气才到阴历11月,今年的大雪来的比往常要早的多,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夜,进山的路就都封死了。李家村人一辈子靠山吃山,往年这个时候村里人偷偷去山里砍伐点木料,再偷偷的扛到渭河北原上去卖了,回来时候就在县城置办点年货,或者给孩子扯点很便宜的新衣服,这年就过的有了点滋味。
打开了院门,李云生拿起门圪蹴旁已经用的只剩下半截子的扫帚准备清扫门前大路上的积雪。他惊讶的看见一行深深的脚印朝进山的方向走了。他紧锁的眉头有点舒展开了,心想:只要有人进山,踏开了山路,还怕年过不了吗?他有的是力气,但他怕村上人先把他盯上,再把他当典型告上村委会,莫说在家过年了,恐怕又要被罚钱了,他已经穷的连给媳妇玉凤买点她想喝的醪糟的钱都没了。
玉凤拖着沉重的双腿,典着微微挺起的肚子张罗好了早饭。厨房里烟雾缭绕,光线昏暗的像进了地洞,四周墙壁早被烟熏的黑越越的,破旧的锅板只盖住大口锅的半边,另一半肆无忌惮的向外蒸发着热气,早饭还就是玉米珍珍就萝卜丝。
“孩他娘,今天早上就有人进山哩”。云生一边哧溜哧溜地喝着饭一边小声说。
“积雪这么厚,太危险了,去不成,等过几天天晴顺了,再说吧。”玉凤说,“前年下过一点雪,就有人滚坡摔死了,剩下王婶娘一个人遭受了村上人多少白眼?”
在玉凤的心里,云生就是这个家的全部希望,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云生冒这个险的,哪怕吃着窝窝头过年,穿着破衣服串亲戚,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这个家就是完整的,幸福的。
“再不去,近边头的木料都让别人扛走了,”云生继续说:“咱门那块地头上的两棵树盖房子能用了,我怕被别人偷着砍了。”
“砍了就砍了,大不了我到我娘家去再借一袋子小麦,卖一半,另一半过年用,等光景好了再还上不就得了?”玉凤刷着碗随口说。
“你光知道借借借,这种日子借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云生突然就被媳妇的话激怒了,他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作为一个男人,连一个家都养活不了,整天靠借别人的过日子,这对任何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来说,都是一种羞辱。
玉凤被云生突然的愤怒惊呆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咣当一声把碗扔在面案上,“你去你去,我不拦着你,我回娘家去。”她极力掩饰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双手悟着脸蹲在圪蹴里。
李云生看着媳妇难过的样子,也觉得自己说的太过分了,媳妇自打进了这个家门,到现在8年了都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还不是担心自己吗?他连忙过去对玉凤说:“算了算了,我不去了,还不成吗?”。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已经悄悄打好了主意。
炕头上6岁和4岁的两个孩子钻在热烘烘的被窝里,完全不知道大人门愁心的事情,正嘻嘻哈哈逗闹个不停,把炕沿上的窝窝头就弄到了地上,玉凤就检起来拍了拍沾上的土,又给到锅里热了一下,把窝窝头沾上点油辣子哄着孩子吃。
就这点油还是向生产队借的。
经过十年****,吃大锅饭,多数农民的基础太穷了,虽然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快一年了,勉强能用窝窝头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过年的时候,家庭殷实点的还能买上点肉,做一顿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年夜饭,一家子美美的吃上一顿,吃饱了再说说来年的打算,这年就过的让人眼馋。云生没有这个福气,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前年又掩埋了母亲,埋人的一切花费都是从亲戚、村上借来的,屁股后面拉下一摊子帐都没办法还上,眼下又要过年了,无论如何都得准备准备,至少亲戚是要招待的。当年分家的时候,云生的爹排行老大,就把好的地块、一头耕牛、全分给了兄弟----也就是利娃的爸。云生接过了父亲的全部家产,就只有这破烂不堪的两间房。
雪越下越大,扫过没多久的大路又铺了厚厚一层积雪。这几天没有吹寒风,但是雪花落在云生的头发上,被嘴里的热气一呼,融化了又很快冻成了冰凌渣子。偶尔路过的人,大家顶多抬头看一眼对方,也没有言语,赶紧把头缩进脖子里。
云生想去找堂弟利娃商量,两个人偷偷进一回山扛几根木头墩子卖了,过年就不愁人了。利娃家刚盖了房子,还有一个孩子开年也要上学,还得一笔学费呢,关键利娃是本家族人,即使他不去也绝不会去村委会告密。
没想到利娃一口答应了,甚至有点激动地说:“哥,我也正好想找你说这个事情哩!”
“就是雪下的太大,路上要操心的很。”云生有点担心地说,“要去就晚上10点多了走,带上你的手电筒,我今天早上看
到有进山的脚印,估计山路有人踏开了。”
“吓?晚上走?你俩有病吧。”一直坐在炕上听两人谈话的利娃媳妇小娥突然骂起来:“人家白天能去,就你俩胆小,村上的人专门等在路上抓你两个?”
“你少能,白天脚印明显,你以为村上那些人看不出来?说不定东西还没弄好就被捉住了。”利娃回了一句,随手撕了一片破旧的纸卷了筒子,装进去烟叶,压实了,折断一半递给云生,自己也抽起来。
云生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什么也不想再说了,起身就走。他甚至连正眼都不想看到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整天除了骂人,就是赖在炕上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会享福的很哩!
在门口,利娃说:“哥,你别介意,小娥她就是那样的人,直脾气,晚上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我要去了找你。”
“嗯,别为这事和你媳妇骂仗了。”云生叮咛了一句。
出了利娃家的门,云生就顺着大路往山里方向走了好一段,都快到山口了才折回身,他发现进山的路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几个人的脚印,是通往林家岭那边的。
第二章雪夜救人
冬季的天黑的早,吃饭的时候天还亮着,不一会功夫,四周就阴暗下来,各家烧炕头的浓烟就到处冒起来,整个村子就笼罩在一大片灰色烟雾里。李家村还没拉上电灯,听说电线杆子已经拉到土原下面的村子了,过完年有可能把电线拉进村。有学生的人家点上煤油灯,让孩子做作业,没有学生的人家早早就上炕睡觉,村上几个二流子晚上没瞌睡,在村口瞎转悠,偶尔拉一声长长的口哨,惹的王婶娘家的狗汪汪的叫上半天。云生睡不着,听着窗外的狗叫声口哨声此起彼伏的,他就忍不住笑起来。
“啥好事,看把你高兴的?”媳妇玉凤“哧溜”一下光身子钻到云生的怀里。
“还能有啥,听狗打口哨吧。”云生说着自己又笑起来。
“哎,王婶娘也挺可怜的,自从死了丈夫,自己孤苦伶仃的,明天我把咱家的腌萝卜拿过去点。”玉凤说着,自己就先流下眼泪。
女人就是女人,尤其是善良的女人。哪怕自家的光景比别人强不到哪里去,也会由于觉得自己有个山一样可靠的男人而去同情那些遭遇过不测的女人。
云生叹了口气,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他根本就没有睡觉的心思。半夜里,云生悄悄的起身,从炕头上赤着脚轻轻的跳到地上,穿上鞋子拉开房门,到柴房摸索了好一会,才找到斧头和绳子溜出了门。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停了,风刮在脸上像刀割的感觉。虽然是夜里,积雪映照的到处明晃晃的。
云生害怕被人看见,专挑黑暗的地方走。刚转过村庄的墙角,突然“忽”的窜出个人,吓了云生一大跳。定神一看原来是利娃嘿嘿地笑着站在面前。
“你差点吓死我,”云生埋怨的问:“你咋在这等我哩?”
利娃有点得意的说:“我听见你家院门“咯吱”一响就知道你溜出来了,等你呢!”
云生真有点佩服眼前这个猴精猴精的年轻人了。
“到林家岭去,”云生边走边说:“岭下的坡边有我的地块,地块边上有两棵树,估计扛到渭河北原上能卖个30多元吧。”
“成,哪个地方比较偏,看林场的人不一定发现。”利娃说。
“林场的人不怕,那是我爸救过命的疙瘩叔。听我爸说那年疙瘩叔给生产队割草,上面滚下来个石头,是我爸推开了疙瘩叔。我爸往后去山里扛木料,疙瘩叔还给搭把手呢!”云生和利娃说着走着,进了山眼前就基本没有路了。前面的积雪越来越厚,最深处埋没到膝盖了。好在全大队新修的渠台一直通向沟里,勉强能沿着渠台边上走。
利娃打开手电筒,跟在云生的后面,刚上了一个缓坡,就看见地上许多杂乱的脚印。
“等下,你听—”利娃一把拉住云生,紧张地说。
“听什么,半夜有个啥,无非是野猪什么的,闻见人味道早跑远了,怕啥?”云生给自己壮胆。
“不对不对,好像在山坡下面,你听你听..”利娃拿着手电乱照。
“慌什么,看把你吓的。”云生说着也仔细听了听,确实从山坡下传来一声一声像人患了病似的呻唤声。
“你蹲在这里,手电给我,我去看看。”云生拿过手电,从腰间抽出斧头,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下去。
云生靠近了一团黑乎乎的还在蠕动的东西,仔细一照,把云生吓个半死,同村的李江红一脸血的爬在雪地里,头下面一大片雪都染成红色的了。
云生赶紧拉起来问:“你怎么了,干嘛爬这里啊?”
“我..我滚了坡..”话没说完一头栽倒在云生的怀里。
云生来不及多想赶紧背起来向乡卫生院走,又让利娃去通知江红家里人,利娃怕进山偷木料的事情被村上知道连累自己,就直接溜回自己家去了。
云生背着江红半走半跑,摔倒了好几次。
半夜时分到了乡卫生院门口,云生使劲拍打胡大夫的宿舍门,半响了胡大夫粗粗的骂了句什么话,开了门。
云生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有人滚坡了,让胡大夫赶紧看看。
胡大夫翻看了下江红的眼皮说:“等上午上班了挂个号再说。”
“那不行,胡大夫,你看他都满脸的血,麻烦你给赶紧治治先。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云生扯住胡大夫的衣角,说什么都不松开。
“医务室没开门我拿啥上药?你日能你能把医务室的门打开我就给治。”胡大夫很不耐烦的说,“松开手,你松开,我明天还要上班哩。”一边用手撕扯着衣服。
“等上班恐怕人死了,大夫你给治治,求你了大夫。”云生几乎要跪下了,急中生智,云生说:“江红他三爸是公社的李主任。”
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也许是胡大夫动了恻隐之心,胡大夫说:“那好吧,你把医务室门能打开,我就治。”
人命关天。云生心一横,顾不上许多了,捡起石头“咣当”一下子砸过去就把医务室的锁子打掉了。
“砸坏锁子的事情你明天自己到院长办公室去承认去。我只负责治疗,其他事情你自己解决。”胡大夫拉亮了医务室的电灯说:“把病人抬进来放床上去”。
处理完伤口,胡大夫交代了几句就走了,大概说是血暂时止住了,明天去挂号交钱,再挂吊针。
云生连声道谢,把被子给处在半晕迷状态的江红盖好,自己则困乏得像一摊子烂泥一样坐在了地上。云生的破棉袄都被汗水湿透了,这半会粘连在身上,感觉浑身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心里还一直害怕着----万一村上追查,公社追查,医院追查..他简直不敢再想,迷迷糊糊地就到了天亮。
早上8点多,医院的人陆陆续续上班了,路过门口的人都惊奇的看着躺在地上睡着的云生。医务室的值班医生进来了,一把拉住云生,大声骂着:“贼娃子你怎么进来的?”云生一下子清醒过来,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涨红着脸说:“谁贼娃子,谁贼娃子,你说谁哩?”
值班大夫被眼前这个愤怒的人吓的直往后躲,幸亏胡大夫过来简要说明了下情况,然后对云生说:“你先挂号去,到前面门诊缴费,然后自己到院长办公室去。”
“我没带钱,大夫,能不能先欠着?”云生突然一下子感觉自己像矮了一截子,说话都没力气了。
“没钱你看什么病,把病人带走。”胡大夫说完这话转过身就走了,值班大夫已经开始接诊别的病人。
云生只好把已经清醒了的江红扶到走廊上的连椅上靠着,自己出去想办法。
早上的时候太阳突然冒出来了,阳光照射在积雪上一反射,刺眼的亮。门口卖早餐的小商小贩使劲吆喝着,云生又累又饿,摸摸兜里什么都没有。他实在想不明白,李江红家里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来?云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回去吧,江红没人照看,不回吧,这里又没什么熟人,钱借不到,江红就没办法看病。云生甚至有点狠自己爱多管闲事,摊上这么个事情,还不知道家里人有多焦急呢?
玉凤确实焦急。早上一觉醒来就发现云生不在,到门口张望了一会,问了隔壁的人,都说没看见。她想了想,带柴房去看了看,斧头和绳子都不在,这下心里有点底了。她就是担心云生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正想着利娃突然像鬼一样闪身进了门,一把拉过玉凤到屋里,就把昨晚和云生准备进山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绝对没说见到过什么事情,只说自己半道上就回来了。听了这话,玉凤稍微放下的心又开始悬起来。
“不行,我得去找你哥。”玉凤说着,转回屋又加了件外套,裹上条围巾就要出门。
利娃赶紧拦住,支支吾吾的说:“嫂子,你,你就别去了。”
“为啥?我就到山口去看看能不能接上你哥,他一个人我不放心。”玉凤执意要去,“你先替嫂子看着两个娃儿,我去去就回。”
“我说别去就别去,我,我知道哥在哪里。”利娃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把头低下去,干脆蹲在雪地上抽出烟袋点燃啪嗒啪嗒吸起来。
“那你倒是说话啊,你哥到底上哪里去了?”玉凤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上。
被追问的没办法了,利娃就把昨晚的事情给嫂子说了一遍。
玉凤这才稍稍放下了点心。她出门去把王婶娘找来,让照顾两个娃娃,自己去庄口叫上李江红的媳妇小玲,两个女人就踩着大路上的冰凌渣滓,一步走一步滑的向乡卫生院去了。
李云生正急的团团转,抬头就看见媳妇和小玲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穿过马路走过来。
一见云生棉袄上黑红颜色的血迹,小玲先控制不住哭起来。云生安慰着说:“人在医务室走廊上,昨晚上已经包扎了伤口,没什么大的问题,你俩赶紧先交费去,我得去院长室。”
在院长办公室,无论云生怎么解释,院长还是给派出所把电话打了,不一会儿就来了两名警察把云生带走了。
安置好李江红住院的事情,小玲和玉凤左等右等不见云生回来,跑到院长室一问才知道云生被公安带走了。玉凤只觉眼前一黑,有点站不住了。这个时候小玲突然想起公社当主任的三爸,就在院长办公室给她三爸打了个电话说了情况。
李主任坐车赶到派出所就把云生接出来了,还给买了几个油膏,硬是塞给10元钱,和云生赶到医院里。
挂上吊针的时候,江红已经清醒了许多,他和小玲千恩万谢了云生两口子。
云生顺便挂个号给玉凤做了身体检查,李主任把检查费用都给陶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晌午已经过了,玉凤准备给云生做饭,云生嘴里应着,身子往炕头上一倒,很快鼾声大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