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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海客西来 大哉乾元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此诗《何满子》亦名为《断肠词》,乃是唐时张祜所作,描绘深宫女子孤苦终老,心中哀戚难当。相传诗中女子乃是唐武宗时的孟才人。武宗病笃,欲孟才人相殉,孟唱“一声何满子”后,即气亟立殒,终其一生难回桑梓。

此时今刻,吟诵这诗的却是一位衣衫凋敝、华发斑驳的老头,四句诵罢,泪眼婆娑,身旁的小童急忙道:“李老儿莫哭莫哭!”须臾,又指着老头手上那块残破杉木,奇道:“这板子上写的是啥?”

紧靠着李老头,蜷身坐着一灰衣汉子,长斗篷兜头盖面,怀里抱着一柄狭长的直刀,此时耸搭着脑袋,好似在暗暗打盹。小童见李老儿不答应,便摇晃着灰衣汉子问道:“丑叔叔你倒说说,这板子上写的是啥?”

灰衣汉子咕哝了一句,便把头垂得更低了,小童气急,伸着小脑袋瞥了眼那杉木片,忽地笑道:“阿六识得七个字,三千里,二十年,还有个一!”

李老儿闻言一震,又低头看了眼那块杉木,忽地抱头嚎啕大哭起来:“何止二十年……已经四十年啦……李老儿总算腆着脸回来了……”那小童不禁撇嘴道:“李老儿你就疯罢,你再疯我可不理会你……”话音未落,便听得高高的船桅上有人喊道:“阿六,少跟疯老头废话,来起帆!”

那唤作阿六的小童欢快地应了一声,在东摇西晃的甲板上奔了几步,一纵数尺来高,两手拽住飘荡的绳索,双腿夹紧,身子往下使劲一沉,身旁的两名船家汉子也赶过来帮忙,船尾上卷好的角帆便咕噜噜地扯起来了。

小童在舷上系好帆绳,高声道:“阿兄,起帆啰!”桅杆上的汉子高声呼喝,招呼海船上众船家汉子拉绳张帆、见风使舵,西南季风正劲,这只五百料的海船便缓缓离了港口,望着苍茫大海破浪而去。

阿六兴致勃勃地看着港口,却见那些白色的沙楼、绿油油的椰树、嘈杂拥挤的人群越来越远,转眼已化作青山碧水间的一道白痕,不禁兴奋得振臂高呼:“古雅,我们要回中土啦!古雅,阿六和阿兄要回杭州啦!”

冷不防身后有人笑道:“小孩儿,你今年多大啦?”阿六转身去看,只见一名笑吟吟的中土客商垂手而立,那客商年岁已近花甲,身着名贵天竺长袍、头上包着纯白无暇的丝巾,穿金戴银的手上却牵着一个身躯佝偻、衣衫奇异、皮肤乌黑的怪人。那怪人形容瘦削,也不知年岁几何,赤脚和手腕上都锁着铁镣,阴鸷狠毒的细长眼睛中不时闪着凌厉的凶光。

阿六虽然在西洋跑过几趟海路,见过不少心狠手辣的无良商贩,此时也暗暗地害怕起来,便嚅嗫道:“阿六……阿六今年十一了……”那客商呵呵笑道:“好啊,十一岁的少年人,就如可不里草原上的雄鹰!”阿六闻言得意非常,挺胸昂然道:“大人,您说的可是伊儿汗国的大草原?阿六知道,阿兄跟我说过,美丽的草原在天竺的北边!”

那客商闻言哈哈大笑,随手拍打身畔的怪人,那怪人温顺地点头会意,转身爬走。阿六心头一松,指着怪人的背景问道:“大人,那个怪人是您的奴隶么?”客商微眯着双眼,俯身道:“小孩儿,你想要一个这样的奴隶吗?”阿六心头悚然,急忙摇头道:“不……我……我不想要奴隶……”

那客商笑意更甚,张口还要说话,不料肩上扑地搭上一只健硕修长的大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兀你这汉子,在我六弟面前干啥?”阿六宛若见到了救星,赶忙跑到来人身畔,低声说道:“阿兄,你来得好!这位大人言语好生古怪!”

却见来人身长近七尺,容貌黝黑健壮,腰挎短刀,脚踏草鞋,一看便是常年混迹海上的弄潮健儿。此时他嘴里正嚼着不知名的野草,一手扶在鱼皮刀柄上,另一只手铸铁般钳在中年客商的右肩上,浓眉皱起,恶狠狠道:“你这买卖牲口的,离我六弟远点儿。”

原来当世盛行奴隶交易,不少南洋土人和高丽人被贩往中土,汉人称“黑厮”、“高丽奴”,而许多蒙古王公也把被唤作“驱丁”的汉人奴隶卖往海外。是以海上多有惨酷无良的奴隶商人,将人做牲口一般贩运而赢取暴利。

那客商笑意不减,伸手拂开那大手,道:“无他,见令弟机灵可爱,不觉生出亲近之心来。”那健壮少年斜眼打量了客商手腕上密密匝匝的翡翠镯子,哼道:“这样最好!你们干你们的牲口生意,我们跑我们的海船,井水不犯河水!”

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盗匪伪装成客商,抑或客商见利化身为盗匪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阿六闻言不禁吐了吐舌头,把身子往兄长腰边缩了缩,那客商却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地转身面海,锦袍临风,便呼呼地鼓胀起来,宛若三人头上高悬的三角大帆。

健壮少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阿六也觉得大异寻常。却见那客商自顾自地拍着舷上的栏杆,呵呵笑道:“夫沧浪滔天,可拟英雄泪。以往小园中,解剑照青灯。忧客望玉蟾,小聚胜当年。海客西来时,破大哉乾元!”

阿六拉着兄长的衣襟问道:“阿兄,这客商说的是甚么?”健壮少年低声道:“他在算卦呢,待我问问!”于是双手抱胸喝道:“呔,那卖牲口的,说啥呢?”言罢又觉对方知书达理,出口诗篇,自己如此言语太过莽撞,但肚中墨水空空,要说出些文雅的话来愁煞人也,不觉颇为尴尬。

此时身后忽有一人笑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陪他喝酒。”阿六欢呼道:“丑叔叔,你来得好!”来人是那灰衣汉子,已去了斗篷,面貌俊朗,身形颀长,却见他举步上前,在那客商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那客商转身哈哈一笑,道:“小友,我陋诗自娱,你是如何看破其中真意?我们互不相识,又是为何向我鞠躬?”那灰衣汉子怀剑抱胸,背倚船舷,笑道:“先生五言藏头诗做得甚好。取前两句首字‘夫’与‘可’,三句首字‘以’,四句首字‘解’,五句首字‘忧’。‘夫’乃是人,与‘可’合为‘何’,余下三字按序排列,便可得先生真意‘何以解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客商拍手道:“酒逢知己,甚好!”灰衣汉子又道:“先生可知在下为何自称九丑?”客商道:“莫非是生辰中日柱为九丑?”灰衣汉子道:“不错,此九丑主一生杀伐,好似法华经中所云罗刹,食人血肉,夺人性命。”

客商笑道:“妙法莲花经受戒十罗刹,是善非恶,是恶非善。”灰衣汉子道:“先生学识渊博,笑中含悲,若在下揣度不错,先生乃是当世的济世圣手,也是精通命理运筹的高人,那首七言诗岂无点化在下之意?”客商双眼中精光一闪,正在此时,舱门口远远有人道:“大人,酒宴都备好了……”那客商做出邀请姿势道:“下人已备好了酒菜,几位不妨随鄙人小酌?”

阿六一听有酒菜,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阿六的兄长放声赞道:“卖牲口……啊,九丑大哥既然说你是好人,我杨一也不自讨没趣,有酒有菜自然要大喝一场!”

四人入舱,在席上随意坐定,杨一呵呵一笑,便伸手要去取酒,冷不防正迎上角落边蹲坐的怪仆的冷冽目光,慌忙缩回手来,心里却道:“我是碍于席上的礼仪方才不去取酒。”面上也露出不屑的神色来,那怪仆见状桀桀一笑,自蜷在角落里把玩脚上铁镣。

那客商先为众人斟酒,灰衣汉子随即举杯还礼道:“先生慷慨,九丑敬服,萍水相逢,敢请先生名讳?”客商呵呵笑道:“倾盖相交,自是有缘之人,区区微名,何足挂齿?只是去国十年,与异俗蛮夷为伍,原先的名姓早已忘却,只身漂泊更无可归之乡!若不嫌弃,便唤我无妄道人罢。”

阿六心头一热,急忙也举杯道:“先生,小子唤作杨六,是杭州人士!”话音未落,小脑袋便吃了兄长一颗爆栗,疼得眼泪汪汪。众人见状不觉莞尔,杨一挠着脑门呵呵笑道:“我六弟一向没大没小,见谅见谅,呵呵!”

待众人笑过,九丑又道:“无妄先生先前所作一诗,尾联二句‘海客西来时,破大哉乾元’在下着实不甚明白……”无妄道人闻言叹了口气,闭目说道:“木秀于林,必遭风折。临渊见龙,祸福难测。大哉乾元,盈不可久。海客西来,自有天佑!”杨一听得甚为认真,待得听闻“大哉乾元,盈不可久”时,不禁哑然道:“难不成是说大元国……”

无妄道人颔首道:“不错,昔年忽必烈公布《建国号诏》,取《易经》中‘大哉乾元’之意,建国号为元,此大哉乾元便是大元。”众人闻言大惊失色,忽听得门外咚地一声脆响,九丑一激灵,喝道:“谁人!”立时握剑在手,便要出鞘,不想有人比他更快,那丑怪奴仆早抢到舱门边上,只见得猿臂一放一收,从门后拽出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来。

阿六见那老人跪倒在地下,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却满脸振奋,涕泪交加,看那形容样貌,不是船上混吃等死的李老儿又是谁人?阿六张口唤道:“李老儿你可好?伤着了么?”李老儿却直勾勾地望着无妄道人,絮絮问道:“先生可是所言非虚?鞑子真的要败么?”

无妄道人轻轻叹息道:“是真不假,鄙人平生专攻梅花易数,十五年穷尽周易八卦;再十五年与回回智者、天竺智者切磋,又穷尽世间奥义。依六虚星盘推演,亢龙已悔,乾元不久,天下当崩于三四之数。”

九丑讶然道:“如此,三十年内蛮夷可驱,华夏可定?”李老儿闻言愣了半晌,忽而啊地一声哭了起来,在地下摸索了船行的方向,正襟危坐,磕磕碰碰地收拾起衣裳乱发来,收拾了半晌,自觉容颜尚可,忽而以手扶地,咚咚地磕起头来,嘶声哭道:“皇上啊,您的在天之灵可听到了么?再也不必东奔西跑啦,我们大宋子民再也不必东奔西跑!鞑子兵就要败给我们大宋啦!哈哈,我李颐中这四十来年,宁愿饿死冻死也不投降鞑子,总算等到天理昭彰的一天啦,我李颐中没有辜负先皇,没有辜负大宋啊,哈哈哈……”

李老儿的笑声宛若夜枭在垂死哭号,其中的艰辛与苦痛,又怎是未历经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俗世之人所能理解?众人之中,即便是冷血嗜杀的折花刀客,淡然海外的术数异士,也不觉悄然悲怆,涕下沾襟,更何提两位热血少年?

那古怪奴仆也不再摆弄脚镣,只是空张着嘴,望着李老儿的背影在默默发愣。少时,李老儿笑罢起身,形容肃穆如铁,仿佛又回到那个金戈铁马、快意杀敌的年代,他单手拍击着舱壁,以夷则为调,缓缓唱道:“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枞金伐鼓下榆关,旌饰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九丑只觉胸中血脉贲张,杯酒下肚,也和声唱道:“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忧忆李将军!”一曲歌罢,李老儿痴痴笑道:“忧忆李将军呵,可当世还有谁人记得我这个疯老头子……还有谁人记得常州城宁死不降的四千淮军?”

杨一抹了把泪,拱手道:“不想老头儿原是故国的忠烈之士,我杨一平日粗鲁惯了,以往若有甚么对不住的地方,在这赔个不是!”阿六也跟着拱手道:“李老儿原是故国大将军,我和阿兄最是敬重忠义的人物了!”

无妄道人微微颔首,一旁摆弄脚镣的怪人赶紧添上一副碗筷,九丑起身坐在一旁,将上首的主客位置让出来,道:“李将军,请上座。”李老儿老泪纵横,只是搓着枯树皮似的老手,瑟缩在门边。

无妄道人将李老儿请到座上,慨然道:“故国三十年,已是物是人非,不忍再去思量……李将军若不嫌弃,不如与我等一醉解千愁。”李老儿闻言不住颤抖,捧起杯盏落泪道:“老头儿三十年来受尽苦楚,本以为今生今世再无体己之人,不想海国茫茫,还有如此英雄豪杰,承蒙不受嫌弃,便敞开了与几位喝罢!”言罢一仰脖,灌下一碗浊酒,九丑笑道:“李将军说得极是,今夜便是不醉不归!”

李老儿赶忙摆手道:“少侠言重了,老儿早已不是甚么大将军,只是想起当年死去的弟兄,心里仿若堵着一块石头,搬也搬不走……唉,这四十年,时常夜半惊醒,好像,好像还在姑苏、常州、兴国跟鞑子拼杀一般……”说着一仰脖,和着满脸的老泪,也灌下一碗浊酒。阿六忙插嘴道:“李老儿,我要听杀鞑子的事儿!”

杨一气得剑眉倒立,又给阿六的脑袋一颗爆栗,疼得阿六哇哇直叫。九丑道:“杨兄弟莫再责罚令弟,在下正好也想听听李将军杀鞑子的故事。”李老儿闻言精神振奋,搓着手说道:“到了中土,这些陈年旧事便得烂在心里,也罢,今儿咱就说说淮军舍生忘死,杀得那鞑子兵四散奔逃的故事。”

李老儿刚讲了一段,众人听得入神,舱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李老儿不以为意,又继续讲来,忽听得舱外有人哈哈大笑,九丑横眉高竖、单手按刀,却听门扇吱呀一声推开,几名白袍仆役众星拱月般护着一名白袍回回立在门口,推门的仆役抢先一步突入舱中,拄刀立在门边,那弯刀套着华丽的刀鞘、刀柄缀着各色宝石。

那白袍回回高鼻纵目、满脸络腮胡子,环视一眼舱中,忽而哈哈笑道:“汉人,不,南蛮子,下贱的,四等人,敢嘲笑主人,可笑的哈尔比,下火狱的卡菲勒。”身边的仆役也纷纷讪笑、谩骂起来。

在回回话中,哈尔比乃是叛徒之意,卡菲勒是异教徒之意。杨一闻言怒发冲冠,戟指众回回道:“你们这些挨千刀的色目狗,再给老子说一遍,剁了你们下酒!”九丑也横起折花刀来,眼看就要拔刀发作。那群色目人却笑得更加张狂,为首的白袍人道:“哈尔比便是哈尔比,我主在上,罚你们,大汗的奴隶,色目人的奴隶!”

话音未落,只听得啪的一声,笑骂声便戛然而止,那白袍人浑身淋满酒浆,迷得他双眼睁也不是、闭也不是。阿六拍手笑道:“李老儿泼的好,李老儿泼的妙,泼得色目老爷呱呱叫!”李老儿将手中空酒盏重重顿在桌上,仰首骂道:“老儿当年在姑苏城下,没少杀你们这些色目鬼子!你们不是不喝酒吗?老儿今个儿让你喝个够!”

白袍人气得浑身发抖,蓦地大吼一句色目鸟语,众仆役吓得一缩脖,恶气腾腾地看向座上几人,九丑淡然道:“回回人,是要单打独斗,还是并肩子都上?”众人正待动手,忽然听得上首的无妄道人喝道:“远来都是客,还当以和为贵。”言罢,向凶神恶煞的色目众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番邦言语。

白袍人起初听得不甚耐烦,渐而神色张皇,唯唯诺诺,无妄道人忽而大喝几句,那众色目人登时变了脸色,一张张黑脸白得好似僵尸,一面弯腰道歉、一面纷纷退让,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众人惊问其故,无妄道人说:“那色目人乃回回客商,与刺桐港市舶提举司提举沾亲带故,平日最厌恶汉人。我便告诉他,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在江浙行省里任平章政事。”杨一奇道:“先生果然见得多、识得广,连鞑子朝廷的大人物都认得。”

无妄道人说:“我并不识得江浙行省里的半分人物,然而上船之前,与船家闲谈几句,知道江浙行省的平章政事唤作张世虔,五兄弟中排行第四,人称张四郎。张家势大,在本朝炙手可热,他一个小小提举如何得罪得起?”

李老儿叹道:“冠着汉人的姓氏,取着汉人的名字,却去做鞑子的鹰爪,帮着蒙古人和色目人残害百姓,这样的权势不要也罢!慢着,这个张世虔,莫不是当年张弘范的子孙?”无妄道人颔首道:“李将军所言不虚。”

李老儿闻言咬牙切齿。当年张弘范在崖山海战击败宋军,逼得陆秀夫背着八岁幼主赵昺投海而死,二十余万南宋军民绝望之下悲歌赴死。他又刻“张弘范灭宋于此”于石上记功,身为汉人,认贼作父,又自鸣得意,实乃无耻之极。

此刻日头西斜,海面微风盈盈,只天边挂着些许淡云,众人各怀心事,一时默然。忽然外边响起一阵破锣般的叫声:“小的们,操家伙,有海盗!”杨一闻言噌地弹起来,手中已经多了一柄短刀,待奔出甲板,只见船老大肩上扛着大刀,身后紧缀着四五名刀剑出鞘、杀气腾腾的短衣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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