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仍然沉浸在悲痛的氛围当中。
唐曲和唐詹的遗体已经下葬，新任门主一时还选不出来，连郁南风都回到了唐家堡里，三日一小会五日一大会的处理日常事务，一两月或半年之间可能还瞧不出什么问题，但其实个人心里都清楚，再长一段时间，唐家堡就撑不下去了。
唐门有四位长老，资历最深的是唐害，其次是唐器，然后是郁南风和唐乐礼，但武功却以唐器的最好，郁南风的垫底，他们四人的个性都极强。唐害宽容，御下不严，常常闹出丑闻来，而唐器又太严，动辄剁手切耳，怨声载道，唐乐礼根本不关心唐门事务，一把琴或一支笛能在崖头吹一天，郁南风还是戴罪之身，一个月里在唐门呆不到五天，这次若不是唐詹死的消息，他立冬前都不想回蜀中呢。
平日里自有门主协调，他们不必亲自干涉这些事物，但现在唐詹已死，想也好，不想也好，他们都责无旁贷。
“唐门需要一个新门主。”
唐害道，他这些时日仿佛老了很多，鬓发苍苍，神色里难掩的疲惫。
“可是从哪里再选一个门主出来？第一，我们都没有上任门主的血脉，学不得经脉逆行之法，第二，恕我直言，我是不适合当门主的，你们就更不适合了。”
唐器说的虽冲，但也句句在理，无法用经脉逆行之法，便练不得唐家堡一脉相承的内功，这独门的功夫也就失传了。
“那我们就去找上任门主的血脉。”
郁南风喝着茶，“当年思奴保下来的血脉。”
众人沉默，唐害长长的叹了口气，“可是他还愿回到唐门吗？”
“如果是我，肯定宁愿自由自在的浪迹江湖，也不愿回来仇人这儿，束手束脚。”
唐乐礼一脸的无所谓，他从来不愿坐在这个位子上，更不愿搅合这些江湖事，于他而言，抚琴弄萧，放舟江上才是梦寐以求的生活。
“但我们总要试上一试。”郁南风站起身来，“我只能算半个唐门的人，当年的事也未曾参与，我去找他吧。”
“也好。”唐害点了点头，“你去，我也能放……”
话音未完，，桃李忽然冲了进来，他手上托着一把唐刀，刀身薄而狭长，颇似剑形，中间一道血槽，恰似唐詹死时身上的伤口。
“我做出来了！”
桃李道，他的声音中还带着兴奋，神色却无比的疲惫，好像几日未曾饱眠，眼圈乌青，发髻也微微散乱着。
唐器与唐害瞧见了这把武器，瞬时脸色大变，他们相视一眼，忙走到桃李面前，自他手中拿起了这把唐刀。
“它就是门主的死因？”
唐害问。
“是！”桃李有些不明所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大长老的脸上露出这般惊惧的神色。
“如果是这把刀，门主的仇就难报了。”
“长老认得这把刀？”桃李问。
唐害点了点头，“这把刀是一对，来自东瀛，属于一个女人。”
“她十几年前就已经被称为东瀛第一，来到中原后也罕逢敌手，刀法霸道异常，迅猛急促，我虽未曾与她交过手，但也听闻她和方别阳之间有过冲突，结果自然是她败，不过败得十分有气度，堪称美谈。”
唐害的指尖轻轻的触及刀刃，几颗血珠滴落下来，“但我唐门与她从无冤仇，她为何会来刺杀门主？”
“更奇怪的是她也早已隐姓埋名绝迹江湖，有人说她回了东瀛，有人则认为她已经死了，但此时再现，必有蹊跷。”
唐害看着自己的那双肉掌，掌心留有道道剑痕，他桀桀笑道，“如此一个人物，真想知道她的刀有多快，血有多热呢。”
郁南风看着这把唐刀，眸色也逐渐转深，他想起多年前去苗疆拜会沧浪行时，曾见他打造过两把一模一样的刀，甚至不惜以血为祭，郁南风那时醉心锻造，根本不问江湖中事，而今想来，沧浪行必是为这女子锻刀，此情深重，寄于千锤百炼当中。
众人都在思刀，唯有唐乐礼不以为意，他问道：“你们将那孩子接回来，是要如何安置？可别忘了，他现在还不姓唐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唐害将手中托着的剑交还给桃李，“报仇的事不急，可以暂缓，门主的事要先解决，那孩子如果肯回唐家堡，自然是要认祖归宗的。”
“然后呢？”唐乐礼又问，“他与唐门毫无感情，将整个唐家堡的声望地位，日常事务都交到他手中，你放心么？”
唐害思索了一会儿，沉默不语，先不论年纪和经验，这些年唐门施加在那孩子身上的伤害并不少，若不是唐詹幼子早夭，他们也断然不会想起这个前任门主的私生子。
“接他回来，拥他做门主，实权仍然由我们掌着，所有堡中事物，我们讨论过后让他决定，那本前任门主留下来的手记心法也可以交给他了。”
郁南风提议道。
“我赞成。”唐器抚摸着掌心，他这一双手几次毁在伶仃剑下，只要将唐家堡内的事务安排好，他就能在一个月后的上京雅客座与夏一生尽情一战，无论生死都既不负自己，也不负上任门主。
“你们呢？也表个态。”唐器催促。
“我自是同意。”唐害笑道，“老夫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打理这上上下下力不从心啊。”
“呵。”唐乐礼冷笑一声，“我无所谓，只要不牵扯到我，唐家堡在也好亡也好。”
郁南风瞧着唐乐礼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我现在就出发了，尽量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接回来，这些天唐家堡还是要拜托各位尽心尽力了。”
“当然，郁堂主千万早去早回。”
唐门要接的人现在却在上京里，他对儿时的事记得都不太清楚了，只零零星星的记恨着几个人还有梦里时常燃烧起来的火光和大片大片漫延的血迹。
郁舒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喘息，他的额头上遍布冷汗，同样的噩梦他做了十几年，想不起却也忘不掉，今夜的月色很好，透过窗纸照在地面上，外面还不到四更天，他却已经睡不着了。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伤好了一半的夏一生，她也是被梦惊醒的，一个很久很久都不曾再做过的梦。
酒是好酒，夏一生躺在屋顶上数星星，她很喜欢高的地方，因为没有人能打扰她，她还能望见无数的风景，冷风将她身上的汗都吹干了，她打了个哆嗦，便有人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衣。
“萧老大也睡不着么？”
萧梧不说话，他只是拎起酒坛子往海碗里注满了酒水。
“上京的月亮没有苗疆的圆，星星却比苗疆的亮。”
夏一生举碗邀苍天共饮，细碎的月华落在酒中，她笑弯了眼睛，“酒好人好，明日立冬或许还有一场好雪，萧老大，你喜欢上京么？”
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如同一团火烧，萧梧点了点头，他反问道，“你呢？你喜欢上京么？”
夏一生焉了声，她只是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碗，既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
“上京是没有江南好啊，云幕低垂，四季如春，倘要说美，哪里又美得过江南呢。”
萧梧轻声赞叹，此夜月光如被，静静地落在他的眉宇里，夏一生瞧着他晃神。
“你去了江南又何苦再回上京呢？”
“不得不回，不得不回。”夏一生呢喃，她举碗，一饮而尽，少年扬眉，衣袂当风，海碗掷在地上，碎成了几片，“萧老大，来过招吧。”
剑势走快走急，酒坛一拎喝个酩酊大醉。
“剑阁的方旭这几年还好么？”
短锋接长鞘，旋身过剑气。
“那谢如远谢大人呢？离了贵州，他还好么？”
酒浆迸溅，迎着月光四散开来，如滚动的珍珠，凝聚于剑尖慢慢滴入尘土里。
“哈……哈哈哈哈”
两人收剑，静静的立在屋檐两端，不知谁的衣角飘飘荡荡的落下。
夏一生的食指竖在唇上，她眨了眨眼睛，“嘘。”
谁也不戳穿谁，谁也不问不该问的话才能保自己这一世的平平安安。
“来！喝酒！”夏一生把酒坛子扔给萧梧，“不醉不归！”
说是不醉不归，其实也很有难度，夏一生自不必说，萧梧的酒量也大的很，若是他们两个谁都不想醉，纵使把白楼的酒窖都搬空了也悬。
天要亮了，夏一生四仰八叉的躺着，阳光就一点一点的将她镀的金黄，萧梧从屋顶上下来，他不比夏一生清闲，白楼里堆积了很多的事还等着他来处理，跟夏一生喝酒是一件开心的事，但和她谈公事就显得不那么明智了，唐思奴垂手立在阳光中等他，萧梧只需洗把脸换身衣服的时间，就能知道今天要做什么，哪里又发生了冲突，以及楼里入账多少出账多少。
有唐思奴料理白楼的一切，萧梧总是放心的很，他换下昨日的那件月牙白的长袍，唐思奴便自手边给他递上锦黑的外衣。
萧梧看了看，还不等他发出疑问，唐思奴便道，“张大人前日里偶然得一韩公手抄本想找楼主评鉴，约在仙鹤楼，张大人官拜侍郎，衣裳不可寒酸，这件是我连夜差人做的。”
“张大人约我在仙鹤楼？”
萧梧披上外衣，“何时的事？”
“昨晚三更，属下以为楼主在休息，未曾打扰。”
萧梧看着唐思奴，墨色的眼中仿佛蕴藏着暴风雨，“我回来后，好像所有递来的帖子都要先经过你了？”
“属下不敢。”
唐思奴一掀衣袂，单膝跪在萧梧面前。
萧梧的神色缓了一缓，他伸手将唐思奴扶起来，“我知道你心细，怕我再有什么危险，我也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有些事你能管，有些事你却管不了，以后多跟其他三个堂主沟通沟通，白楼还指望你们当家呢。”
“思奴知道了。”
唐思奴说着，帮萧梧抹平了背后的褶皱，“马车已经备好了，楼主现在就去仙鹤楼么？”
“不急，先去地牢里瞧瞧谢如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