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思不属大约被误认作是痴迷的投入,周蕊蕊和小赵很快借故离开,成功男士尽情诠释着建筑与音乐、绘画以及诗歌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镜片后的小眼睛烁烁地闪着精光。
互换电话号码后我看看桌上的手机,时间已经不早,他立刻体贴地提出要送我回去,并且胸有成竹地表示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我没有拒绝,感觉自己就像在安装一个电脑软件,只要接受协议根据提示按“下一步”,不久就能看到“安装成功”的对话框。
如果这是人生必须安装的一个程序,那么我就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走下去,或许不会有惊喜,但至少能让生活正常稳定地运转。
走到门前我想起手机忘在了桌上,成功男士二话没说上楼去了。
连绵梅雨难得的间歇,空气湿重燥热,很容易让人胸口发闷情绪低落。
我望望墨云低垂的天空,这样的天气,有哮喘的人一定会更难受,那天淩舜晖淋了半身的雨,不知道会不会加重病状。
还在发怔白衬衣戴眼镜的身影已经下来掠过我身边,我清清头脑跟着他走到停车场。
“谢谢你,手机能先给我吗?”等他在一辆车前站定我才问他。
那个男人回过头来,非常诧异地看着我:“小姐,你在和我说话吗?”
我的天!声音和刚才的成功男士分明是两个人!
喝了三个小时的茶,聆听了他三个小时的高谈阔论,除了知道他穿白衬衣和戴眼镜之外,我对他的脸居然没有任何印象!
把这样一个完全不匹配的程序装进我的人生,我自己都觉得自欺欺人了。
不过手机还在人家手里,我只能立马掉头先去找他。
没走几步闻到一阵浓烈的烟草味,熟悉的白色雅阁猝不及防地跳进我的眼睛里,我不自觉停下脚步。
那个永远温雅的身形颓然靠着车身,脚下已积了好几个烟头,一簇红色的火星还忽明忽暗地微闪。
“教授,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我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小岑?”他明显地失措,立即站直身子掐灭了还在燃延的半支烟。
刚才幽淡的灯光中只觉得他瘦了些,现在更觉得他整个人暗淡得要融入阴沉的夜色中。
“出了什么事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这个男人面对任何事情似乎都可以持节有度云淡风轻,现在的样子,一定是遇到了无法排遣的烦闷。
“没有……最近一个课题不太顺利,没什么大问题。你也来会朋友?”他客套地转移了话题。
也许只有归于陌路,才会有这样疏离而自然的客套。
我笑笑:“算吧,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他眼神一暗,并没有再追究我话里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才说:“你和淩舜晖,分开了?”
“我们本来就没在一起,当中的是非曲折我不太好说,不过他也两个星期没再找过我,我们之间应该彻底撇清关系了。”
我平静地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胸口却在恶劣的气压里闷得发痛。
“两个星期?“教授抬头若有所思,“前不久他发了一次高烧,并发哮喘在别墅里晕过去了,后来是程医生正好赶到才把他送去医院,当时把一家人都惊动了。好像就是两个星期前……”
“什么!“想到那天他身上淋透的水迹,我实在没有办法不震惊,“那他现在怎么样?”
“应该恢复了吧,他明天要去美国。”
“病才刚好跑去美国干嘛!”几声闷雷沉沉滚过,盖住我抬高的声音里抑制不住的焦急。
“是——为了他表姐。”教授回避了他妻子的身份,“程医生为他联系了几位骨神经科医生,其中一位向他推荐了美国的一家康复中心,他先过去看一看。”
“他对他表姐确实上心,他们姐弟感情一向很好,真的是血脉相连。”听得出教授这句话里有由衷的叹服。
“那么,是有希望了吗?”我的心稍微平复一点。
教授苦笑着摇摇头:“几个医生会诊下来,都是一样的结果,腰外伤脊髓受损引起的下肢瘫痪,痊愈的可能性非常小。”
“去美国也没有希望吗?”
“也只能做一些复健以及心理治疗,神经性的损伤,要恢复非常困难。”
天空像一大块蘸饱了水的墨色绒布,仿佛一拧就要滴滴答答地渗出水珠。我们的呼吸声在几乎已经凝滞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重。
“她——非常爱你,有你在身边,她一定能坚持下去。”
这个女子,在生死关头唯一的念头,是想为那个男人生一个孩子,她真诚坦白浑然不觉的微笑像闪电般撕裂我心中惶惶的黑暗。
就算已经抽身而出,我还是涌出一片不安的愧疚。
“她向我提出了离婚。”教授本来就略带嘶哑的声音好像就要碎裂。
“什么!”我惊愕不已。
“我想,她应该已经知道了。”
雷声越来越近,如同某种愤怒的咆哮,整个天地仿佛一头焦躁狂暴的困兽,马上就要挣脱铰链掀动一场噬血的风暴。
“知道什么!”我的心里也像有一头困兽要跳脱出来。
他还没说话,大雨已在顷刻间一泻而下。
“小岑,先进车再说吧。”教授迅速打开车门。
雨在车窗上交错成争先恐后的瀑流,像是要把淤积在心里的所有往事都冲溃崩塌,恐惧的泥石流瞬间就要埋没我的呼吸。
“她什么都知道了,对吗?”我想濒死的人一样艰难地开口。
“小岑,不要紧张,她,只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我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教授回过头来,伸出手想要放到我的头发上,在半空停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小岑,既然我们已经结束,就没有必要再让她知道,否则,只会给更多人造成更大的困扰。”
“我真是罪不可恕。”我懊恼地捂住脸。
“不要自责小岑!”教授立刻说,“我们之间早就有问题,与你的出现没有任何关系,这么多年,我和她其实说不清谁亏欠谁,但是你对她绝对没有亏欠!现在的局面你不用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我有把握会妥善地应对和处理。”
“只是——”教授的声音不自然地低了下去,“我不知道有没有资格这么说,淩舜晖,你最好不要和他再有任何的牵连。我已经伤你太深,我不希望你卷进来再受伤害。”
我只觉得自己坠入一个没有浮力的泥潭,只是不停的陷落陷落,落入一片无望的深黑,却做不了任何的挣扎。
“我知道。”说完我往座位上一倒,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你累了,我送你回去。”教授发动了车子。
一路迷乱的大雨,黑夜像泥浆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们好像都被掩住了口鼻无法再说话。
直到在我租住的新村前停下,教授才嘶哑着开口:“有伞吗?”
我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推开车门。
“小岑——”教授叫住我,“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值得爱你的人,希望你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谢谢,再见。”我没有回头地说。
白色的雅阁这一次很快决然地掉头而去,暴雨已变作苟延残喘的细丝,我没有打伞木木地走向老新村的门洞。
“去哪里了?这么晚还有人送你回来?”清冷的声音中带着点火药味。
我惊得一转头,黑色的玛莎拉蒂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不清,淩舜晖跨出车身大力地关上车门。
“你?不是要去美国吗?”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放慢了流速。
“你怎么知道?你在打听我的消息?”他迫近了两步,又猛地望向我走过来的地方,“谁送你回来的?”
我一个慌神:“与你无关。”
“是个男人,对吗?”他压迫在我的面前,与我几乎已经没有任何距离,“刚才打你的电话,也是个男人接的,说你无缘无故消失了,宁小岑,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你,身体好一些吗?”我听出他声音里吃力的微喘。
“刚刚从一个男人面前消失,很快又有一个男人送你回家,宁小岑,你身边到底有多少男人?”他丝毫不理会我的担忧。
我还勉强保持着疏淡的客套:“淩总,如果你来找我有事的话,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先回去休息……”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他厉声打断我。
天出奇的黑,他的脸挡住了路灯的光亮,只是漆黑的一团,而他上方被灯光映亮的雨丝,就像一支支尖细的箭在射向他瘦伶伶的肩膀。
我心里一阵发颤,径直走到车边坐了进去。
“不好意思不太方便请你上去,我们能不能在车里讲?我不想被淋成落汤鸡。”
驾驶座的车门发出一声不满的闷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我去相亲,手机忘在了茶楼,正好有人帮我收起来了。出门下大雨,碰巧遇到你的表姐夫,他好心把我送回来,我们聊到了你,所以,我知道你明天的行程。凌先生,汇报完毕。”
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而且刻意地用了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
“宁小岑,我不过两个星期没有找你,你就这么急着另找新欢?”他语气里的愠怒变成了冷冷的嘲讽。
果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可以把我任意踩在脚下的淩总。
“凌先生,我从来就不是您的旧爱,您也不是皇帝,被您临幸一次就要终身独守冷宫。”我也冷冷地推挡回去。
“你!”他一时气结,刚回过头整个人突然紧绷着说不出话,猛然又低下头去难以自制地一阵闷喘。
“你不要紧吧!”我的心收缩成了一团。
“我……不许你再和任何男人见面!”他从越来越剧烈的咳喘中挣出一句话来,像是发毒誓一般的决绝。
我又何尝想去面对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可悲哀的是,让我心往神动的男人,却总在最开始的一刻就注定了黯然的收场。
我不容许自己的自艾自怜:“淩总,我是自由的,那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已经互不相欠!”
“不!宁小岑,你是我的,你别想再属于任何人!”
他极力地压抑着此起彼伏的咳嗽与喘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低吼了出来。语气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穿透我的肌肤刻进我的骨髓里,难以言喻的深切,每一个字都像一次更深的切割,把我联向大脑的神经一根一根的切断,我的头脑在倏然的惊痛后变得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