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微凉,桂花又开了,宁和幽靡的香气在月色里暗暗浮动。
小时候,外婆常常会收集起一大包的柔嫩花瓣,晒干以后腌渍,可以用来做桂花糖年糕,或者洒在八宝粥和酒酿小园子里,扑鼻的清甜香味。
“外婆,有点凉了,我们进去吧。”我起身去扶外婆。
“用不着……我……自己来。”外婆撑起拐杖推开我的手。
外婆在昏迷了一周以后醒来,曾被医生断言很难再从床上爬起来,而且可能从此失去语言功能。
然而半年后她就能断断续续地讲话,第一句连贯的话是:“我要……下床!闷……死了。”
下了床她每天扶着桌椅墙壁坚持练走路,跌跌撞撞仿佛蹒跚学步的婴儿。
第一次看见她撑着拐杖走出院门的时候我高兴地抱住她:“外婆,你怎么可以这么厉害!”
老太太得意地一仰头:“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但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她不想拖累她懦弱无能又傻头傻脑的外孙女,所以她必须面对一起都无往而不胜。
虽然腿脚还不太灵便,但能够起来行动之后她就不大要我贴身照顾,自己能做的完全不要我插手,也常常有越剧社的好婆们来陪她聊天解闷。
我的时间渐渐多了出来。
杜师傅几乎天天来报到,外婆见他却总是焦躁,有时甚至呵斥着赶他走。
杜师傅不大会说话,赶他也不生气,总是呵呵笑着像是对着一个执拗的孩子,明天依旧照来不误。
他原来是国营老字号的名厨,外婆的手艺就是跟他学的,外婆开店后他一直常驻店里,曾经有过星级酒店找他也被他拒绝。
他的心意我看得出来,电台的工作我也已经辞了,就和他商量着把外婆的点心店重新开起来。
杜师傅自然极力赞成。外婆歇业后曾把店面转租给一家外地夫妻,仍旧做点心店,后来经营不善半年就退了租,店堂设备都还在,随时可以重开。
还是杜师傅提醒我,外婆未雨绸缪买过保额很高的大病医疗保险,我把外婆转到普通病房后,各种开销用赔付的保险金基本也够了,外婆给我的那笔钱总算还是留了下来。
我把店堂稍微装修了一下,按着自己的心意,装饰成古朴的老式餐馆模样,铺了仿青砖的地面,深色木质的条桌条椅,青底白花的门帘,临水的窗台放着几盆白色的兰花,远看倒像个清雅的茶馆。
因为要顾及外婆,点心店只做午市和下午时段,尽管如此,杜师傅的手艺还是把几乎所有的老客人都吸引了回来,买汤包汤团的客人常常要预定才能吃到。
外婆每天总要花上一段时间包她最拿手的泡泡馄饨,动作娴熟自如犹如天成,我跟在边上每天拳不离手地练,终于也能包出如水母般在鸡汤上漂浮的名副其实的泡泡小馄饨。
也想跟杜师傅学做汤团和小笼,外婆却并不赞成,她不要我一辈子围着锅台守着这么一个小店堂,后来还是招了两个学徒兼做服务和清洁。
也是正逢其时,店重开后不久,绿葭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用毕生精力创作的一幅缂丝作品《蒹葭苍苍》,获得了一个国际民间文化艺术品大赛的特等奖。
那是一种已近失传的复杂工艺,类似刺绣,是通过特殊的机器经纬无数根色彩相异的丝线而完成,一般都只能做对称工整的图案,要做出如这幅作品一般飘逸灵动的水墨感觉,要无数次的换线搭配,小小一幅作品可谓凝结了千丝万缕的心血。
绿葭就那样以一个清隽优雅富有艺术气息的形象,独树一帜地在诸多江南古镇中崭露头角,吸引了无数游客与丝织品研究或爱好者络绎不绝地涌来。
镇上乃至区里立即建立了旅游开发专职部门,专门将镇上一个古祠堂改建成缂丝博物馆,又将那条临水的老街统一改造成缂丝工艺品一条街,将几个古建筑也重新修缮恢复了古色古香的原貌。
我的那家“外婆的店”也吸引了不少游客,周末的时候常常人头攒动一桌难求。
不久前居然还上了S市晚报的旅游版。
外婆的老姐妹们边嗑着瓜子边看得大呼小叫,急急地把沾着瓜子壳的报纸塞给我看。
是一组名为“优雅古镇,休闲并艺术着”的专题介绍,对 S市近郊几个文化古镇做了详实的深度游指南,在介绍绿葭“吃什么”的时候提到了“外婆的店”。
边上竟然配着一张我的照片,只是一个侧影,手里端着一个描着青花的大瓷碗,大半的轮廓虚幻在大汤锅的热气氤氲里。但是侧脸线条清晰,微微的有一绺头发不经意地挂下来,外婆给我的纯白色珍珠耳坠仿佛腮边的一颗泪滴。
配的文字很煽情:“店主是个年轻的江南女子,清雅出尘,不多言语,总是淡淡笑,眉心一丝郁悒,却仿佛挥之不去。”
此后来客更多,几乎都是慕名而来,常常有人拿起相机对着店堂布置拍照,对着我按动快门的也屡见不鲜。
他们有时会对我说什么,我大多时候微笑点头。
因为我大多时候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
医生也不能说清我听不见的准确原因,该做的治疗都做过,进过高压氧舱也吃过不少药,但是我的听力已经没有办法恢复到以前。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我彻底辞去了电台的工作,虽然电台曾在去年催我去上班。
就算面对面与人交流也有些吃力,更不要说在电台接听电话与听众插科打诨。
世界变得比以前安静,我也知道有人在我身后议论那段一度轰轰烈烈却没有下文的感情,只是我无需假装就已真的充耳不闻。
把外婆安顿入睡我回到院子里收拾摆着碗筷的小圆桌,抬起头时有细细的花瓣落在发际。
流溢不散的香气就仿佛记忆,清晰而又飘渺,总是无处不在,却终究落进风里。
我没有再见过凌舜晖。
那天以后并我没有立刻去找他,我的一个耳朵完全失去了听觉,走路都难平衡,外婆又刚刚醒来,一时也离不开人。
等我能去找他的时候医院家中包括凌宅,甚至他父母的旧居,都已无处可寻。
凌家人也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他所说过的律师也没有来找过我。
只有堵住程耀,他却始终冷着脸:“你们不是说好永世不见了吗?你还来找他干嘛!”
那次他被我堵在时常流连的GAY吧,深更半夜喝得烂醉才吼出实情:
“他白血病复发,不想你看着他死!可是那天你对他说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在车上半昏迷的时候一直念叨什么?他说你们说好永世不会再见了,他说你发誓你会好好活下去,还说你一定会忘了他再找一个疼你爱你的人!手背上流了那么多血,他居然还在笑!一个小伤口对他都可能致命!他却还笑得出来!我认识他这么久就没见他笑过几次!现在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好了,现在你他妈满意了!”
我被他说中心里最坏的预料,仿佛利箭正射中靶心,全部的痛只集中在一个小点上,却足以顷刻毙命。
我宁可他是因为恨我,宁可他是从来不曾真正爱过我,宁可他心里牢牢藏着一个爱恋至深却与我无关的人,我也不要他用这样残忍的的方式从我的生命中永远消失。
可是我根本无计可施,只要他想要做到,我根本无法找到他,因为见不到他,他便化作无形,融进空气,融进呼吸,甚至是睡眠,我觉得身心的每一个部分都被他所占据,想着的时候会发疯,不想更会发疯。
幸亏外婆一天一天好起来,我凭着那点希冀与慰藉硬撑了下来,但我的耳朵却因为很长一段时间的失眠惊惧而再也没能痊愈。
直到后来看到教授给我的电邮。
教授在那次照片曝光事件后被派到内地一所三流大学去交流,学校的用心不言而喻,他在临出发前来看过我和外婆,神情很平静,看出我的耳朵有问题后介绍了几位熟识的医生,此后除了那封电邮就再也没有与我联系过。
我们都没有问彼此有没有怨恨,仿佛都已默认了这份迟早会来到的惩罚。。
电邮的内容是,我母亲曾经的恋人,上次在茶馆见过一面的,极有可能是我父亲的男人,提出想要见我一面,并有意向进一步确证我们的关系。
教授大概告知了他我现在的情况,据说他不由自主地担忧惊虑时时挂念,很有可能是先天不可割舍的骨肉血缘所致。
教授同时告诉我他已结婚生子家庭美满,在一家事业机关坐得高职,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我心潮起伏了很久,毕竟那是我曾经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父亲。
但是我最终还是选择放弃:“谢谢,不用了。”
合上电脑忽然明白,为什么凌舜晖始终拒绝见我。
生命中认定了的最重要的人,不见时有太多的情意渴切,但当彼此间横亘了太多难以逆转的冷酷现实,只怕见了,却更加心力交瘁不知如何面对。
这一路走来,他已经把自己折磨得太累太累。
他要我好好活下去,我就随着他的心意,他向来自傲又固执,偏偏从前我处处与他作对,如果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我决不能再去拂逆。
而因为不见,所以,我还可以时时幻想,或许他的复发只是虚惊一场,或许他已经到国外接受治疗恢复健康,或许他只要再撑上一段时间就会有高效的治疗手段问世……
只是不敢想,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