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门口好不容易摆脱秃头紧抓不放的大手,我瞥见那头的玛莎拉蒂已经起步缓慢掉头,飞奔着赶了上去。
正是入春以来天气最燥热的一天,路灯下一团团的小飞虫窸窸窣窣的扑打在我脸上,仿佛时光中粗粝的碎屑。
我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可乐,过度的咖啡因让我有一种迷乱的亢奋,我大胆地趴到他车边拍他的车窗。
“什么事?”车窗缓缓降下,他只略微侧过脸。
我胡乱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纸币:“还你钱。”
他眉头一紧,抬眼仔细看了我一眼。
我不去理会自顾自说:“西餐厅二百五十六,海鲜楼点心九十八,还有医药费和油费,五百应该够了吧,还有,谢谢你凌先生,不懂事冒犯你还请原谅。”
薄薄红色的纸币被风掀起一个角,他瞟了一眼,淡淡一句:“不用。”
我把钱又向他凑近一点:“凌先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知道您不在乎,可是小老百姓有时也会讲一点可怜的尊严,请您收下吧。”
他的样子实在太过轻慢,借着可乐壮胆,我的话讲得有点冲了。
他好像完全无心和我纠缠,一只手已经按下车窗的升降键。
车窗马上闭合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透过一点点缝隙我看到他的脸掠过一丝焦躁。
我准备等他打完电话后把钱塞给他,然后潇洒地一走了事。
谁知他打完电话开车门走了出来,看着仓皇退到一旁的我,迟疑一下,非常不自然地叫出我的名字:
“宁小岑,对吗?”
“对。”他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很荣幸?
“帮我个忙。”明明是求人,他的声调俨然是在下达命令。
“什么?”我也实在好奇,应该是无所不能呼风唤雨的人,居然也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跟我回一趟家。”
荒唐!而且诡异。
如果不是知道他的性向,也许我的第一反应会是本能的自我保护,但现在只觉得一种难以名状的困惑与下意识地抗拒。
我从小地方来,阅人少眼力浅,这样深不可测的人,还是少惹为妙。
“不好意思,虽然很荣幸,但帮淩总的忙,绝对超出我的能力范围,请您收好钱,再见!”我估计他不会伸手接,把钱放在车顶上转头就跑。
也实在不能不跑,几大瓶可乐灌进肚子,不放掉点我都快要爆开了,我急急跑回酒店的洗手间。
出了酒店大门没几步就看到地上一张红色的钞票,顺着风在我脚边低低打旋。
竟有这等好事?
刚要低头捡起来,眼角余光扫到那辆硕大黑色跑车,定神再望,那个方向的地面上还躺着几张钞票!
可不就是我的血汗钱!
我一路捡一路气愤愤地逼近了那辆车,咖啡因像酒精一样烧得我气焰高涨,我对着车那头露出的高挑身影就叫了起来:“怎么回事啊你,你不把钱当回事好歹也尊重一下别人的劳动所得,你——”
我蓦地怔住。
那个人一手撑着车门,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随着双肩不可抑制的耸动,头深深埋到了胸前,我听到他呼吸急促深重带着嘶鸣,好像下一秒就会猝然停止。
应该是哮喘的症状!
我惊慌失措地冲了上去:“你怎么样,药呢?”
他勉强地抬起头,脸因为剧烈的喘咳而涨得通红,费力地指指地面。
在离他的车最近的一张钞票不远,滚着一管喷雾,我捡起来对着他的嘴拼命地按了好几下。
他依旧喘得好像接不上气,眼睛都难受地闭了起来,路灯柔黄的光晕中,他的脸色倒不再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反而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你没事吧?怎么喷了药也不管用,我,我叫救护车。”
我手忙脚乱地找手机,从小到大我都太过健康,看到这样骇人的症状实在恐慌。
他突然仰起头把整个人贴在了车上,长长呼出几口气,胸前的手渐渐放松,眼仍是闭着对我挥了一下:“你走吧?”
竟然连声谢都没有!我还担心个什么劲!
我立刻潇洒挥手:“淩总再见。”
刚回头走出没进步就听见沉重的关门声,很快又是急遽的刹车声。
尖利的声响像锯子切割心脏,我吓得立刻回过头,看到庞大的黑色车身歪在停车场的出口处。
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车门已经上锁,我在车外拼命捶打:
“淩总,淩总,你怎么样!”
没有回应,眼角瞥到大约是白天看车人坐到的一张旧木椅,我一咬牙,端过来高高举起,酝酿着最大的力气准备砸过去。
这种顶级车,我不敢保证凭我不到一百斤体重的那点力气能不能砸开。
正要砸下去的时候车窗动了,伏在方向盘上的苍白侧脸一寸一寸地露出来,呼吸急促轻弱。
他勉强别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满是空茫的无力与痛楚。
这个在我面前总是不可一世的男人,突然变成一个虚弱而无助的病人,我的心立刻软了下来。
急忙低下头问:“淩总,您怎么样,需要帮您叫救护车吗?”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不用,老毛病。”他有些费力地直起身子,靠着椅背揉揉太阳穴,很快手又伸向操纵杆。
有几缕月光流进黑暗的车厢,映出他灰色衬衫胸前凌乱的褶痕。
难道?真的有什么急事,让他不顾生命安危地要往家里赶?我当初饿昏在他车前的时候,好歹他也算仁至义尽,那么我是不是也该发扬一下助人为乐的美德?
到底还是不敢造次,我迟疑着开口:“淩总,如果我真的可以帮上您的忙,我不介意……”
我还没说完他下了车,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上车。”
再次坐上豪车,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但很快又觉得下腹发胀,我的意识全部转移到了怎样憋住越来越强烈的尿意上。
可恨的可乐!
车子从繁华的新城驶入古城区,渐渐露出金边勾勒的飞檐翘角,狭窄的道路攒着密密的车流。
“你听着,”他突然放慢车速说,我侧头看他,他却只看着前方。
然后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告诉了我他的生日,毕业的学校,爱吃的东西,喜爱的运动,以及哮喘常用的药物。
我瞠目结舌:“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一个绿灯,他提速开过,拐了个弯才说:“我第一次去电台时认识你,我们已经交往两个多月。”
“什么!”
“我也需要一些你的信息,请你如实回答我。”
我彻底昏乱了:“那个,凌先生,我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可乐也会神志不清,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当我的女朋友!”
应该是他病得神志不清了,我扒着车门把手叫起来:“停车,我要下车!”
“如果帮我这个忙,光玺城的冠名归你!”
他边说边打方向将车开进一条幽巷,在巷口靠边稳稳停住。
“只是要给老爷子个交代,”他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忽然侧头意味深长地看我:
“宁小岑,演戏,对你应该并不难吧?”
眼前浮现在酒吧前看到的精彩一幕,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原来是要找个女人掩人耳目。
我不觉苦笑,没想到我演戏的天分竟有机会在现实中大展拳脚,这本身就像是荒诞无稽的戏码。
只是这条件对我这样蝼蚁般朝不保夕的打工者,着实太过诱惑。
也许人生本来不过就是一出荒谬剧目,每个人热热闹闹粉墨登场却未必清楚自己真正的角色,所以,有时候,又何必太过当真。
我死死抠在门把上的手 “卡拉”一声放了下来,紧接着又推开车门往外走去。
他依旧端坐驾驶座,声音也不见得多失望:“既然是这样,那么,宁小岑,不送了。”
我回头站在车门边,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能帮到淩总的忙是我的荣幸,不过,淩总,我的演戏水平很业余,如果有不到位的地方,还请您多指点。还有,你能不能告诉我,最近的厕所在哪里?”
他的脸在不辨轮廓的黑暗中转了过来,眼中似是有一道疾光闪过,很快又偏过去看着前方:“前面过桥右拐。”
是隐在这个现代城市中心的一条幽深古巷,临着一条窄窄的河流,那一边的房子就傍在水上,低低矮矮连作一片,狭小的木格窗棂中透出微黄的灯光,这一边是条石板小路,沿岸的栏杆刻着凸起的图纹。
一步一步踩过去,已经松动的石板发出互相撞击的声音,清脆如起伏的古琴声。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琴砖?”
“嗯。”他淡然地回答。
那么,这条路,就是传说中出了三个状元的名仕巷,据说这里的砖都是特制,一踩上去便会发出叮咚的碰撞之声,颇有清韵。
而它实在的功能,不过是深夜制造音响,提醒防盗而已。
我好奇打量着路边的宅院,圆洞里的木门大多紧闭,门楣上都有石匾的古朴刻字,门边挂着木制的门号牌。
我想起巷口的那重大门,这里是明清时期留下的一条老街,因为先后出过三个状元与特制的石砖而闻名江南,早已是文物保护单位,不过后来被几个富商买下,按原样修缮后成了私人宅邸。
我们这样的人,当然只有看看的分。
两边的花树在路面洒下横斜交缠的阴影,那个人极有条理地询问了我的主要情况,脚下一步不停留地向着更幽深处走去。
还好,我的人生,很多缺失,却并不复杂。
仲春燠热的晚风,身边陌生的男人,幽长迷离的古巷,在咖啡因的熏染之下,让我有一种如梦似真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