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琚毅。即便在我残梦里有无数次的重逢也都是充满了朦胧美的蛊惑,浪漫中透着心碎。在梦里,就连他的容颜都不曾看清。
但是,事实上我就在这凌晨两点的便利店里看见了他。见到他的一霎那我下意识的眨巴眼睛,要紧牙关,唯恐看错。然后就急速的向便利店最里面卖卫生巾的货架旁隐去,我的脑袋差不多贴上了那堆苏菲夜用。我想大概是隐形眼镜过期了,所以看出去的人和事难免错漏。但即便是在模糊的视线里,我依然能清楚的看到他。
他的样貌大体没有变,我在纳闷他怎么一点没变呢?都已经六年了吧?我认识他那会儿他就二十五了,在读硕士的最后一年。他怎么就不会老呢?后来我再想,兴许是我没有看清,我所看到的只是记忆里的他,因为那个形象于我而言像牢牢刻在金刚石上的箴言,是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大踏步的向我走来,最终在位于我身后的冰箱前停下。他打开了冰箱的门,拿了饮料,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关门的声音连同他离开的脚步声荡得我差点失聪。我听见便利店自动门“叮咚”一下,我知道他走了。
深夜的我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棉袄,头发凌乱。就算站在琚毅面前,他也未必认得出我。我有些后悔自己选择躲避的行为,为此我很看不起我自己。
我应当走到他面前,咧开嘴大声说:“嗨!”他大概会像看见一个半生不熟的朋友一样对我展开绅士般的微笑,然后简单寒暄,最后离开。可是我却逃了,像个贼一样鬼祟的逃遁在一个摆放卫生巾的货架前。
六年是一个什么概念?六年时间完全可以用来遗忘一个人,但我却选择了反复咀嚼那段短暂的回忆。像是珍藏某件绝世的瓷器,生怕它碎成粉末。
当琚毅又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时,我的恐惧可想而知,我牢牢的抱着我一直珍藏的东西,选择躲避。到最后,我才知道:原来我怕弄碎它的会是琚毅。我怕看见他眼里的陌生和客气,好像我所珍藏的东西完全不曾存在,一切都是我的幻觉而已……
从便利店出来,夜风很大,我拎着马夹袋大步的朝江边走去。远远的只见胖子依旧死命的抱着江边的石柱,地上一大滩他的呕吐物。老徐扯着他的袖子一筹莫展。
Paul看见我,扔掉了手里的烟头向我走来,像是见了救星:“你总算回来了。”
我把马夹袋递给paul,“胖子怎么样了?”
Paul没有回答我,他把马夹袋的口一拉:“你这买的什么丫?”
我一看,顿时愣了神,袋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各式各样的卫生巾。刚刚的慌乱让我把卫生巾当成纸巾给买了。
我撇了撇嘴:“我这不隐形眼镜没换过期了吗?我看不清啊!谁让你们三更半夜的叫人出来,人神智不清的时候办的事能十全十美吗?”
Paul瞪着我看了半天,长臂一伸,我的鼻子上一凉,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妹妹,你戴隐形了吗?那这是什么?”他将我的黑框眼镜拿在手里晃荡。
我伸手抢回来:“我没睡醒,犯困行不行。再说了,这玩意儿吸水性强过普通纸巾!还不快拯救你那新车去?”
这句话算是提醒了paul,他慌忙扯开一包卫生巾去擦拭他那辆崭新的宝马X3。这是他今天才上牌的新车,谁知正好碰上胖子失恋,吐了他一车,估计这会儿他快心疼死了。
“胖子,想开点。不就一姑娘吗?明儿我帮你介绍更好的!”老徐将一块卫生巾擦上了胖子几近昏迷的脸,然后回头对我灿然一笑:“这玩意儿果然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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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深夜十二点的时候被paul的电话吵醒的。他告诉我胖子失恋的事我还真不相信。
胖子那样的人也会失恋?这里我要首先声明一点,我并没有对胖子在任何角度和层面上抱有歧视。胖子经营着一家小型租赁公司,自己开着一辆别克商务整天跑机场接送客人。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整天胡吃海喝没心没肺的一个人,怎么也会失恋?
看到他的样子,我真相信了,整个晚上他都不停的灌自己酒。两瓶蓝色经典下肚,海量的他开始抱着空瓶子嚎啕大哭。还不忘一面骂老徐灰孙子。
Paul向我简单描述了事情的经过,胖子在去机场接客人的路上邂逅了一个六神无主的空姐。空姐所搭乘的大巴抛锚了,胖子顺理成章的充当了一回英雄。他将空姐准时的送到了机场。
上车以后,胖子立刻和美丽的空姐闲聊起来。空姐说自己喜欢看芭蕾和听歌剧,偶尔看看欧洲古典油画展。胖子犹豫了下下,告诉空姐自己经营着一间规模不小的国际贸易公司,平时的爱好是运动和看文艺电影。用胖子的话讲,他本没有撒谎,只是把自己喜欢打麻将和看有色小电影的爱好稍稍美化了一下而已。他的租赁公司平时经常接送老外,说是国际性的也不算瞎扯淡吧。
于是,胖子把人家排班表摸得一清二楚。每每的都是他去接送,其间还陪着空姐去看过一场哈姆雷特的话剧和一场新古典主义的油画展。
胖子就这样一厢情愿的进行着自己的热恋,尽管空姐的爱好他根本不懂……空姐是个素食主义者,他跟她一起吃饭根本没法吃饱。但他还是乐此不疲的经营着他的恋情。
直到有一天,他在送空姐去机场的路上碰到了老徐。于是,悲剧发生了。
老徐很不客气的在路中央拦他的车:“胖子,我赶飞机去北京。你顺道带我吧!”
胖子还没说话,空姐倒是说:“我们正巧也去机场,这是你朋友吧?”
胖子只能点头微笑。
老徐一上车就开始说:“昨天阿paul那臭小子真 TM背,连冲我三把清一色,后来我一路自摸赢了五千大洋,回头请你吃饭!”
胖子神色尴尬的唯唯诺诺。
“你要在就好了,看我怎么威风。不过你在,我估计就没这么旺!麻将上面,你可是我的克星!呵呵!”老徐丝毫没有感觉到气氛的不对,依然侃侃而谈。
最致命的是,老徐临下车前扔给胖子一张碟片:“够哥们儿吧?好东西你先享受!我日本朋友送的,最新的……”封面是百分之百的少儿不宜,最后还扔下一句:“我后天回来,下午五点,你如果正好送客人别忘了接我一接!”
于是美丽的空姐落荒而逃,胖子的美梦顿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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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决定和老徐绝交。
“你就真这么绝?都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坐在胖子的车上对他说。胖子宿醉的一周后才开始正常工作,此刻他正送我去机场。
“你不懂!现实生活里你可以任意嘲笑我、羞辱我、甚至摧残我,我不会抱怨命运对我的不公。但是,你不能碰我的梦。这是我不可以忍受的。”胖子一脸严肃的说。
“胖子,那空姐不能算是你的梦,至多也就是一个梦魇。你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指望这个美梦会成真啊。”我正色说:“老徐他不是有意的,他要知道你当时的处境,一定会和你掰些高雅艺术!”
“我从来就没有巴望着梦想成真,你也不了解我。我只是把它放着珍藏着,偶尔看看也就满足了。”胖子直视前方,那一刻我差不多觉得胖子在我心里玩世不恭的形象完全不见了,我觉得他带着某种让人感动的虔诚和执拗,“我没你们想得那么龌龊……惨淡的生活里偶尔有这么两下子的彩虹,一下就弄没了……”他低声说,带着悲伤。
我望着公路两旁急速向后退去的农舍和田野,突然觉得胖子的悲哀我能理解了。有梦是幸福的,人赖以生存的那些原因里总有一两个是梦吧?我的梦已经彻底破灭了,所以现在的感觉就是了无生趣。我只留有某些梦的碎片,放在心里刺得我内脏鲜血淋漓;捧在手上使我体无完肤。但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肯扔掉。
回忆起那晚便利店的情景,我觉得自己有可能患了某种思觉失调的毛病。我反复斟酌还是无法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他了。因为这跟活见鬼没什么区别,见鬼我还能尖声惊叫,见了他我只能哑口无言。唯一让我感觉真实的是肠子扭得跟麻花似的,痛得我直哆嗦。
“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胖子!只是,有时候梦破灭了,不能怪别人。”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