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街,繁华依旧,不起眼的一处小院中,不时传出小娃娃的“呜呜”哭声。
光线透过门帘照入,夷定哭着鼻子,不依的抱着葳蕤的大腿,鼻涕使劲地往她身上蹭。
“夷定乖,不哭了好不好?”葳蕤哄她,却见小家伙不向往常那样的听话,撇过头去不肯理她,却仍是紧紧巴拉着她的大腿不肯放松。
葳蕤拍拍她脑门,“阿娘的小心肝,别哭了,看把小脸都哭花了,跟个小花猫似的”,往她脸上抹了一把,尽是鼻涕眼泪,小家伙一把拽住她的手,倔强的不肯放。
葳蕤任她拉着,蹲下身柔声道:“阿娘不是要离开夷定,阿娘只是要回去皇宫住一阵子,夷定要是想阿娘了,随时可以让你赵姨带着你进宫来找阿娘”。
小家伙哭花了脸,通红着脸,嘴厥的都能挂个酱油瓶子,抽噎着鼻子锲而不舍问道:“那阿娘什么时候回来?”
葳蕤想了想,老实答道:“等有一天你阿爹不用那么忙了,阿娘就带着你阿爹一起回来看夷定”。
小家伙追问,“那阿爹什么时候才不用那么忙?”
葳蕤语滞,模棱两可道:“阿娘也不知道呢,不过阿娘一定会回来看夷定的”。
小家伙仍是不依,“阿娘,夷定要跟你一起去,夷定不要去赵姨家!”
葳蕤哄她不过,反倒自己眼眶里也有了泪水,赶紧眨了眨眼,眨掉了眼中升腾起的雾气,小心地抱起她,捏捏她小鼻子道:“若是夷定跟阿娘一起进了皇宫,以后就都出不来了,也见不到你去病哥哥了,也不能去外头玩泥巴了,更不能看到街上好多好多人、好多好玩的东西”,看小家伙瞪大的眼,又加了一句道:“还不能吃很多的糖糖”。
一听没了糖糖,小家伙不干了,抽了抽鼻子,“夷定要跟阿娘在一起,要吃糖糖,还要去病哥哥,还有玩儿,阿娘,我们不走了好不好?”
葳蕤抱着她叹口气,在她脸上亲了口,苦脸道:“若是我们都不去,你阿爹一个人在宫里会很闷的,没有人陪他玩也没有陪他吃饭……”看到小家伙松动的脸,继续道:“夷定乖,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去了赵姨家,夷定就有了两个阿娘两个阿爹,赵姨会像阿娘一样疼夷定的,赵姨不是对你很好吗?”
小家伙反驳,“可是赵姨不是阿娘,夷定就要阿娘,就要阿娘嘛~”
葳蕤无法,自己也着实不忍心,两个人大眼瞪大眼的,就这么瞪了一个上午,刘彻过来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
刘彻上前抱起夷定,哄着道:“夷定不哭了,夷定要是想去宫里,阿爹就带你一起去好不好?”擦擦她小脸,夷定可怜巴巴的瞅着刘彻,“阿爹,真的吗?”
刘彻肯定点头,“阿爹什么时候骗过夷定?”小家伙想了想,这才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让默默抱着去洗洗脸。
小家伙出去了,葳蕤才瞪他一眼,刘彻哄完一个,还有一个,于是开解道:“实在不行就让她去宫里头住两天,没几天就要闹着出来了,到时候让东方朔领了出去就是”。
听他这样说,葳蕤才松了口气,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刚才差点在小家伙的眼泪攻势下就软了下去,想到她的将来,仍是狠了狠心。
只是小家伙自小到大就没有离开过她,过不了多久就要放她一个人去,葳蕤心中委实不舍,想着想着就又落了泪。
刘彻叹了口气,转过她的身体,“真不知道你在坚持什么……何苦这么苦了夷定也苦了自己”。
葳蕤无法向他解释什么,只是摇摇头。
葳蕤本来打算再陪陪夷定几天,既然这么定了,倒是无谓了,刘彻跟杨得意吩咐了声,不像来时的包裹沉重,只是带上了随身的东西,下午,一行人就离开了这个住了五年的地方。
葳蕤遥遥望着小院的方向,那一处屋瓦在视线中越来越小,直至成为了一个黑点,依旧没有回头。
“阿娘,我们真的要去宫里吗?宫里是什么样子的?”小家伙倒是高兴得很,在车中一个劲的蹦蹦跳跳。
“宫里是阿爹的家,也是夷定和阿娘的家”,刘彻抱着她,由着她吵闹,两个人笑笑闹闹的,直到马车停了,小家伙还在叽叽喳喳地问着皇宫的事。。
夜色漆黑中,小院的早不见了踪影,车行辘辘,历经五年,终于再次回到了这个深深的宫墙,望着高耸的宫门,葳蕤心中说不清的复杂感情。
刘彻从身边牵过她的手,轻声道:“走吧”。
葳蕤望着他,轻轻点头,一脚踏进了宫门,刚走了几步,宫门在身后关起,沉沉的声音结束了宫外那片天空。
未央宫
看到如此不一样的地方,小家伙撒着小腿蹦蹦跳跳,默默和小桐紧紧坠在她身后。
再次回到了这里,葳蕤默默覆上小腹,出去时,这里有个小生命,回来了,依然有着小生命……未央宫的一切依旧,五年的时光,似乎并没有在它巍峨的轮廓上留下什么印记,就和她走之前一模一样,就连她喜欢在小几上摆放些喜爱的餐果的习惯都没有改变,那青色的果皮,脆嫩的光泽,正是一盘青皮梨!
突觉身后静静的,转身……
“婢女(奴婢)恭迎夫人回来!”满室跪了一地的人,一个个都看着面熟,虽然叫不出名字,但葳蕤就是知道,那是她还在时的那些伺候的宫人,虽有些变化,但大致相貌她还是认得出来的。
葳蕤眼眶隐现雾气,慌忙抬手让他们起来,看到他们喜气洋溢的脸,心中不禁随之动容,其实在哪里不都一样么,向刘彻看去,只要有他的地方,不就是她的家么……
初回宫的几天,小家伙兴奋的不得了,拉着葳蕤到处跑。
刘彻上完朝回来,也会兴致高昂的带着小家伙随处溜达,葳蕤都有些管不住野性正浓郁的小家伙,就连一贯的午觉也不肯睡了。
正带着小家伙走在去漪兰殿的路上,不凑巧的是,迎面正走来一大群人,已是避无可避,葳蕤只得拉着小家伙候在一旁。
夷定乖巧的拉拉她的袖子,葳蕤俯下身,小家伙在她耳边轻声问道:“阿娘,她们是谁?”
葳蕤冲她摇摇头,拉着她的小手稍稍退出了路面,退到了一旁的小径上头。
那群人也明显看到了她们,带头的女子身姿妖娆,一身重装华丽,如若葳蕤还记得,正是上次举办生辰茶会的王美人,源于葳蕤先头张望的时候被前头带路的黄门挡住了,倒是没有认出来。
虽然没看清是谁,但看穿成这样的自然是后宫的女人了,于是拉着夷定轻轻伏了一礼,静待他们走过。
那女子已经走过了她身边,却又堪堪止住了脚步,雍容的身姿翩翩后退,略显刺眼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阵打量,诧异开口,“这是……葳蕤姑娘?”说完才觉失言,纤手立马捂上了嘴,瞪大眼不信地再次问道:“真是……葳蕤姑娘吗?”
在她问的时候,葳蕤瞟眼便看到了她的身容,轻身伏礼,“见过王美人”。
“大胆!”身后有宫女训斥,“你是谁家的小孩?看见美人怎么不见礼?”宫女一双眼瞪着夷定,极为不悦。
小家伙自打出生哪有如此被人恶狠狠的瞪过,除了葳蕤偶尔对她的“小小训诫”外,何曾被人如此瞪过?霎时撅嘴反驳,“你又是谁?这是我阿爹的家!”
那宫女被夷定没头没脑的话愣了下,皱起两条弯曲的眉毛不悦教训道:“小娃娃休要胡说!这里住的都是美人娘娘们,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见到美人要见礼不知道?你家大人呢,也不管管!”宫女说话之前完全是看了王美人的脸色,见她没有斥责的意思,说得更是顺溜。
“我说是阿爹的家就是阿爹的家,阿爹不会骗夷定的!你是坏人,夷定不要跟你说话”,撇过头,拉着葳蕤的手就往前拖。
葳蕤委实被这一幕给惊住了,刚想捂住小家伙的口却被她抢了个先,此时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葳蕤姑娘,你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但怎么说也得对美人恭敬吧?婢女不敢对你怎么样,但好得你也是咱们宫女出生,怎么竟帮着一个野小孩在这里撒野,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能随便乱说的地方吗!”那宫女似乎说上了瘾,一张口连珠带炮,冷冷的目光撇着夷定,“不管是什么大人王侯家的小姐,也没有这么无礼的,我家美人心善,不愿计较,只是婢女看不过去,也是按理说上几句,既然是葳蕤姑娘带她来的,难道不该管管?!”那话头指着夷定,却分明冲着她……
葳蕤着实不知道该反驳什么,忽的发现,自己都忘了这时候该说些什么了,反省着是不是自己在宫外的日子过得太过逍遥?竟连这些冷嘲暗讽的话都不知该如何答对了?
“你不许骂我阿娘!你个坏人,你个坏人!”小家伙一把挣脱开了葳蕤的手,猛地上去就是一脚,那是她每天在院子里必备的功课——霍去病教她的趁人不备保护自己的招数——踢完后马上就跑,小家伙每天都要连上几腿,从不间断……
“哎呦!”一声,那宫女猝不及防下,更没料到一个才几岁的小娃儿,居然……就这么把她“踢”倒在地……
这一幕,委实诡异的很……
一众宫女宦官面面相觑,只听那宫女“幽怨”的哀嚎声,似乎被用了多大的刑……
刚有宫女看不过去欲上前相帮,被王美人猛然伸出的手吓了一跳,再次诺诺的退回去,那宫女一见相帮的人居然退了下去,顿时嚎得更是卖力。
“葳蕤姑娘,她……她刚才叫你……什……什么?”王美人突然出口,葳蕤这才注意她此时的状况,那种吃了鸡蛋被撑着的感觉,一张脸变化极快,连语气都带着口吃。
葳蕤有多久没在皇宫了,刚回来也没来得及打听,就被小家伙拉着到处跑,这要怎么解释?犹豫着,王美人却仍是紧紧盯着她,只得无奈开口,干干笑道:“这是我女儿”,补充了句,“干女儿……”
“阿娘~~”夷定委屈着小脸摇晃着她的手。
葳蕤不忍,再次解释,“跟亲生的一样!”心里也舒坦了些,果然看见小家伙拉着她气势不弱的瞪着王美人和那个宫女。
王美人疑惑的目光在她和小家伙身上扫了下,脸色一阵阴晴变换,葳蕤光从她的脸上,就分析出了无数种情绪,但见她最终停留在笑脸上,只听她嘶着嘴角温声道:“是么?葳蕤姑娘真是好福气”。
“还好还好……”葳蕤笑得干干。
“阿娘,夷定不喜欢她们,夷定要去找阿爹”,小家伙拉着她的袖子,扭着脑袋拖着她。
葳蕤刚想去拉她,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只是那手刚落上夷定的衣服,就被小家伙“啪”一声拍掉了,声音清脆,真真震动人心……
“夷定不喜欢你!不许抓我衣服,去病哥哥说过,对付坏人要狠狠的”,小家伙攥着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再看王美人那猝然缩回去的手,那手得保养的多好啊,才被小家伙这么一拍,居然红了一片。
王美人心疼地看了两眼自己白嫩的手背,硬是转开了眼神,通红着脸,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扯着漂亮的弧度,柔声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你说的阿爹是谁?”
对于她快速的反应及变幻脸色,葳蕤惊讶了下,但也只是讶了下,刚要阻止,王美人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了小家伙拉着到了自己的身边,双手一缩,慌忙又后退一步,眼神防备之极。
说时迟那时快……刚被王美人拉过去,小家伙“哇”一声,泪珠滚滚,指着王美人忿忿,“你个坏人!你欺负夷定!阿娘,她欺负夷定?”哭着,倒是还没忘跑回到葳蕤的身边,葳蕤忙搂着她哄着。
王美人一张脸再次通红,估摸着是强忍了许久,更见红光艳人,灿若朝霞,指着夷定扯动着嘴角,葳蕤只听到低低的几个单音节,便再也没见她说出什么来。
“美人?”一众宫女宦官眼看情势不对,慌忙上来。
“都给我退下,一帮没用的东西!”借着一句怒骂,王美人似乎消散了些许怨气,回头注视着两人良久,扯了扯红唇,忽的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别扭,显得极为龇牙……
葳蕤自觉似乎有些过头,刚要上前说几句场面话唬过去,好得传出去都是刘彻那个男人惹得祸,为了挽回他的面子,遂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
“我会去找太后理论的,呵呵”,葳蕤还在腹中的大义就生生断在了这句带着笑声的挑衅话中……
看着一众人再次返回原路,正是漪兰殿的方向,葳蕤皱皱鼻子,暗恼了一声,这脾气……还真是一怀孩子就冲了,覆上仍然平坦的腹部,要换上以前,早息声了事了,省的多麻烦,虽然这次也没说什么,但她感觉到了,自己下意识的便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逃避,难道,真是在宫外太久了么?委实发觉,若是日子太过逍遥,也不能说是完全的幸事哎。
哎……算了,冲就冲吧,难得冲上一回,让他去料理后事吧。
拉着小家伙回到未央宫,刘彻正在翻看书简,见她两风尘仆仆的进来,不禁一愣,随即笑道:“夷定这是上哪玩去了?”
小家伙从葳蕤手下钻了出来,委屈着小脸一把扑向了刘彻的怀里,语声哽咽道:“阿爹,有人欺负夷定,她们是坏人,阿爹~~”话刚开了半句口,抱着刘彻的胳膊不断摇晃。
刘彻被她晃悠得无法,阁下了书简温声问道:“谁欺负夷定了?谁敢欺负阿爹的小公主?”
夷定撇撇嘴,万分苦恨道:“阿爹,她们不止欺负夷定,还欺负阿娘,那个……那个……凶狠的比去病哥哥的大马还要凶,夷定怕怕,阿爹~~”小家伙一向说惯了“姨”的称呼,说到那个宫女却不禁犯了难,干脆直接带过。
刘彻听着她万般凄凉的话,不禁抬头看葳蕤,葳蕤回了他一个“你自己问吧”的眼神,直接坐了下来不理,都说怀孕的女人最大,那她也大一回吧……
刘彻错愕了下,随即抱起小家伙问道:“她们怎么欺负夷定了?告诉阿爹,看看到底是谁敢欺负阿爹的小公主?”
小家伙得了便宜还卖乖,撅着嘴轻看道:“就是那个,那个嘛,一定是吃太多糖了才长那么胖,这么丑就像是猫儿一样,还好夷定有去病哥哥教的功夫,要不然就让她欺负去了”,刘彻这才听出来,虽然不知道她说得是谁,但至少是小家伙占了便宜?
于是笑着哄道:“夷定乖,阿爹这里有好多好玩的宝贝,要不要去看看?”果然,一针见效,刚才还泪眼婆娑的小脸,立马扬起了笑容。
刘彻打了个眼色,杨得意会意地带着小家伙去看宝贝了……
杨得意一走,刘彻坐到了她的对面,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见母后了?见到她了?”
葳蕤看他一眼,摇摇头,忽的展开笑颜道:“说不定一会太后的人就回来”。
见她不再多说,刘彻挑挑眉,转而问道:“你刚回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让陈必冉过来瞧瞧?”
见他转移话题,葳蕤瞪他一眼,仍是回道:“这回不像怀夷定时,没什么不适,而且陈大人昨天才来过……”
静默……
葳蕤讶异望去,只见刘彻挑眉,眼含笑意,温声笑道:“没事了?”
葳蕤再次瞪他一眼,心头倒是畅快了许多,想起这事,还是不放心道:“还是让夷定早些离了皇宫吧?”
刘彻摆手,安抚她,“不相信我的话?既然许了她自由身,自然不会再让这些烦乱的东西束缚她,放心吧,一切有我!”
他信心满满的保证,把些许的担忧一扫而光,既然有他在,她还担心什么……懊恼的摇摇头,真是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