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似乎只有我总是穿新衣新鞋。因为我是老大,上头没有兄姐,也就不能捡衣服穿。可我的两个妹妹,年复一年地可持续利用旧衣旧鞋,不是我扔下的,就是用母亲的衣服改做的。母亲会缝纫,也有缝纫机,改一件衣服,对她是件小事。
我长大了,脾气也变大了,自以为懂事了,母亲讲的话,有时听不进,还敢和她争吵。有天中午放学回家,大门是虚掩的,母亲下地干活还没回。灶台上冷锅冷碗,我们的午饭还没弄。大妹准备烧火煮粑吃,我突然来了火气,把锅盖扔个老远,赌气跑了。奶奶拉我都没拉住,便把两个妹妹拉去吃午饭。
我漫无目标地闲走,饿得心慌,又不肯放下架子回奶奶那儿吃饭。虽然不知道“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句话,可我是那样做的。我踉踉跄跄地来到教室,趴在桌上昏睡。不久,教室里陆续进来很多同学,但都不知道我饿着肚子。
下午上到第二节课时,容生老师把我喊出去。只见母亲站在教室外头,手里捧着一个布包,打开了,是一碗面条,热气在冒。我不理她,也不吃面。老师劝我无效,就板起脸,严厉地说,是不是要我喂你?
我赶紧接过碗,狼吞虎咽。母亲爱怜地看着我,问,饿过身了吧?总是饿肚子,不吃饭就往学校跑,也不晓得发么子脾气,这小就有脾气,看长大了么办。
容生老师是我们班主任,教语文,头大眼大,嗓门也大,听说脾气更大,没哪个学生不怕他。母亲这番话,等于是向他告我的状。见我把面条吃光了,他也没批评我,只对母亲说,以后他不吃饭,直接告诉我,莫送饭,饿他几回,看他还敢不敢。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羞愧万分,低头认错。
浩云老师这学期仍带三年级语文,仍旧喜欢我。除了给书我看,还要我晚上来学校给他做伴,师生睡在一张床上,一人睡一头。睡觉前,他会让我翻阅三年级学生的作文本,把认为是好作文的本子挑出来,让我分析好在哪里,假如让我写,能不能达到这个水平。
晚上,和他一起值班的另几个老师,有时会炒点油盐饭吃。浩云老师总要给我端上一碗,我哪里敢吃!他就笑着鼓励我吃。特别是放暑假的时候,他和我约定晚上几点到学校等他。母亲就总是催我早点洗澡,早点吃饭,早点到学校,只能让学生等老师,而不能让老师等学生。其实,迟点早点都不碍事,晚上就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书,或者是听他们几个老师聊天。
母亲一度为我骄傲得心花怒放。自己儿子这么讨老师喜欢,全校只一个!不光和老师睡一个床,而且还经常吃老师的油盐饭、板栗和八方瓜。
那时,浩云老师喜欢上了我的四姑,向她展开了进攻。四姑读过初中,在同垸子的女孩当中,文化程度是最高了。她又办起了幼儿园,会唱歌,人长得也不错。浩云老师喜欢她,一点不奇怪。
我正好就成了他们之间的通信员。
浩云老师一开始是买了几斤毛线,写了封信夹在里头,托我带给四姑。四姑就紧锣密鼓地给他织出一件毛衣,让我带给他。浩云老师过几天又让我把毛衣带给四姑,里头又夹了一封信。不知是他试穿后,毛衣的确不合身,还是故意找理由缠绵。反正四姑很重视,又把毛衣拆散,重新织了一遍,交我带给他。
这次,浩云老师不再“退货”,而是直接让我捎封信给四姑。我偷看了,是用钢笔写的正楷字,其中一句话我永远记得,大意是:你为我打毛衣,一遍,一遍,又一遍,叫我怎么感谢你好呢?
母亲也知道这事儿了,有心促成这桩姻缘。她总在老屋里敞开说浩云老师的好话,夸他有用,知书识礼。这话是故意说给我爷爷奶奶听的,四姑的婚事,真正做主的就这两位老人。
最终,他们没有走到一起。浩云老师后来娶了容生老师的妹妹,四姑也嫁到离县城三里远的一个村庄。其中原因我没去打听,听说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浩云老师姓吕,四姑也姓吕,两个姓吕的人不能开亲。另一个版本是,浩云老师是山下垸的人,在山那边的一个小山沟里;四姑是白果树下垸的,在山这边的小山沟下。爷爷奶奶不想让四姑一辈子窝在山沟里出不了山,翻不了身,所以没答应。
四年级匆匆结束了,我慢条斯理地跨入五年级,立即觉得气氛紧张多了。
首先是碰到了人见人怕的****老师,教数学。第一节课上,他把一堆又细又长的竹条子放在讲台上,说,从今以后,你们做作业也好,考试也好,错了一道题,就打一棍子。棍子全部打断了,你们也就毕业了,升初中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毕业”这个新鲜之词。怎么啦?泉塘学校要赶我们走吗?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吗?就上初中了吗?
父亲依旧每天到县城做工,回家后就说螺狮甸那儿正在建新学校,取名为红旗初中。我明白了,那就是我将要去的地方。这所正在盖新校舍的学校,是公社的重点初中,得凭考分才能上。我能考取吗?凭我现在的成绩,上得了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摆在全家人面前。母亲最着急,也最积极,立即找到了****老师,求他把我管严点,打狠些,只要不听话,就狠狠打;只要一次没考好,就狠狠打。
母亲不能不急。我们垸一起上五年级的有七八个孩子,别人考上了红旗初中,我如果落榜了,她不羞吗?除了央求****老师严管,母亲在家里也改变了对我的政策和态度。说话语气温和多于严厉,作业、看书和考试的情况过问得比以往多了,家务活儿不要我插手了,只要我想吃什么东西,她都想方去弄。我能否升入红旗初中,成了她的压力。
其实,我并不知道母亲那一年还顶着另一个巨大压力,就是下决心要在马路边建起全大队第一栋红砖楼房。她当时手里没几个钱,面临的困难比山高比水深,她一点不害怕,一点一滴地准备着,只待时机。
双重压力下,母亲愈战愈勇,出奇地坚强,从没见她抱怨、发火,只听到她一天到黑爽朗地笑,大嗓门说话,风风火火地做事。
我似乎也变了,********扑在了学习上。不是主动的,而是被****老师手中的细竹棍打进了书本里。有一回考试,我得了85分,错了一个大题,值10分;另两个小题,扣了5分。按****老师开学初的规矩,我只须挨三棍。可是他变卦了,说,从今往后,考试分数距离100分每少一分,就打一棍。这次,我被打了十五棍。打到最后还剩七棍时,我再也不肯伸出双手了,缩在背后。****老师得不到打击目标,就转身朝我背后乱打,又把我双手打回胸前,还说,这几棍不算,非打满十五棍为止。
我只有把双手给了他。十五棍打完了,我的手掌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血印,火辣辣地疼,不但握不了笔,而且翻书都疼。回到家,我以为可以得到母亲的安慰,以为她会责骂老师。谁知母亲不以为然地说,还要打狠些,俗话说得好,棍棒底下出孝子。你现在挨打,是为了以后不挨打。不打,不成器,也难成才。
从五年级上学期开始,我们上晚自习,从家里带煤油灯来照明。母亲把最好的煤油灯给了我,看得出多么支持我。因为用煤油灯,教室里经常浓烟滚滚,同学之间互相借煤油,从一个灯盏里倒到另一个灯盏里,一不小心就泼到衣服上和书本上。
学习抓得太紧了,****老师担心孩子们身体吃不消,就在早自习时安排我我们锻炼身体。他率领孩子们爬山,在山腰上做早操。一见到山,孩子们的野性立即唤醒了,捡石头,找蜥蜴,扯茅柴做帽子。从山上往下望,我们的学校就像一个农家小院,那一排平房(教室),就像一长溜猪圈,这么打比方,未免对学校不恭敬,没办法,大家都这样认为。教室像猪圈,那我们就是小猪仔了,每天上山锻炼,就好比是小猪啃草根、晒太阳。
越是忙着升初中的学习和备考,小学校长越是要安排我们到团山中学参加全公社举行的广播操比赛。为此,我们抽时间苦练,终于等到了比赛的那一天。我们上身穿着长袖白衬衣,下身穿蓝色或黑色长裤,足蹬白球鞋,排着队,走了八九里路,来到团山中学,等候上场。
这所初中,只比我们学校大一倍,下课或放学时,到处是人,显得太拥挤了。听说正在修建的红旗初中,是它的两三倍大。这次广播操比赛,我们没得到名次,沮丧地打道回府。我对不起奶奶和五姑,我的参赛服装里,蓝裤子是五姑买给我的;比赛那天早上,奶奶特地早早起床,蒸了两个糖心鸡蛋。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广播操比赛吗?还是公社里办的,档次也不高。她们却当作我去北京参加全国比赛。
父母亲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我的学习成绩上。几乎每次语文、数学测验,期中、期末两次大考,他们都要过问分数和排名。父亲还特地跑到县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复习资料,给我吃小灶。母亲叮嘱我不要把资料带到教室里,免得别的同学借去看,考试时超过我。可是,我忍不住把其中一本试题集带到了教室,有意在****老师进教室时拿出来炫耀,其实就是想让他看见。
****老师眼尖,看见了,把试题集要走了。过了几天,他在班上宣布,每天做一套卷子,题目就是我那本试题集上的,原封不动地刻成蜡纸,油印出来,发给大家。当同学们知道是我提供的试题集后,都来“围攻”我,说我害得大家天天考试,每少一分就挨一竹棍。
不错,就因为我这个举动,的确让每个同学都挨了打,包括我自己。因为,不可能每次都得满分。很快,我就遭到了“报复”。
班上有个规定,午睡时可以趴在桌上,也可以躺在长条凳上,但必须睡。值日生如果检查时发现谁假睡或没睡着,就把他拖出去,跪在操场上晒太阳。
一天午休,我被值日生逮住了。我申辩说,一不是装睡,二不是没睡着,而是睡了一觉刚醒。他不听我的解释,不由分说将我拖出去,班长也撵过来,两个人共同执法,勒令我面朝太阳跪下,什么时候钟响终止午休,我就什么时候起来。
五六月份的太阳,已经相当毒辣了。不一会儿,我就感到头昏眼花,快要晕倒。裸露在外的膝盖跪在滚烫的石砾上,犹如针扎刀割。我盼望有人来救我,尤其是****老师。这只能是个奢望。****老师已经几天没来学校了,听说他父亲去世了,他正在家里料理父亲的后事。浩云老师等几位比较喜欢我的老师,也似乎去他家帮忙。
我硬是等到钟响了,才被允许起身,恢复了正常的权利。这下跪晒太阳的惩罚现场,不是没有其他老师发现,但他们懒得管闲事,大概把我当成了特别调皮捣蛋的坏家伙,就该这么治。
什么时候毕业考试,在哪儿考的,考了什么,我全记不得了。反正,我考上了红旗初中。我们那个班,除了一个学生落榜,其他二十多名学生,全部升入了红旗初中。
真要跪下来感谢教数学兼做班主任的****老师、教语文的国梁老师。他们合力创下了泉塘小学建校以来的奇迹,轰动了全公社。
别了,我的小学!我那山脚下静卧的学校,我那春天被油菜花簇拥,夏天被烈日蒸烤,秋天被金黄的麦浪亲吻,冬天被风雪肆虐的学校。别了,我1981年7月以前的美好时光,它属于这所平常的学校。
我特别难忘的是,冬天放学后,跳进干枯的排水渠里避风疾跑,排水渠比我们还高,可以抵挡四面八方吹来的北风。其实,它弯弯曲曲,高高低低,更像电影里的战壕,让我们体验打鬼子、夺碉堡的胜利喜悦。一晃五年过去了,我终于打了一个胜仗,把红旗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当作最闪亮的战利品,奉献给了敬爱的父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