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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 不妨死

上玄和曾家兄弟几人自太行山折返,开始打探白南珠的行踪。此人如果学会《伽菩提蓝番往生谱》中的种种异术,要易容成女子自是容易之极。“红梅”杀人一事被配天发觉之后,他便以“白南珠白少侠”的身份行走江湖,而江湖中人却不知白南珠便是“红梅”,此事实在不妙。

春尽夏至,自太行山南行,沿途烟柳荷花,景致温雅醉人。上玄几人先乘船自黄河,而后沿运河南下。曾家兄弟生平惯在草丛里来来去去,倒也未坐过这等大船,大呼新鲜,上玄一人关在房内,自从听闻“白发”、“天眼”亲自出山寻找“赵上玄”,他便满脸阴沉,曾家兄弟自也不敢和他说话,以免一言不对,被他扔下河去。

运河流水缓慢,所过之处城市繁华,这条船上也并非只有上玄四人,乃是一条运送客人的旅船,船上尚有十几名大汉,以曾家兄弟江湖经验来看,分明不是寻常旅客,倒像哪个帮派的手下。那十几个大汉分明也看曾家兄弟模样古怪,言谈之间都客气得很,不敢轻易得罪。

这日天气良好,船过徐州,两岸民宅倚水,炊烟袅袅,民生安定。一个黄衣人缓步走到船舷边,放眼看岸边景色,一声叹息。他身边一人问道:“杨……杨爷何事不快?”

那黄衣人三十来岁年纪,透着一股书卷气,气质自华,闻言挥了挥手,示意身边那人退下,眼望河水,低声吟道:“自从别京华,我心乃萧索。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

曾一矮大皱其眉——这人吟诗的声音虽低,却用上真力,字字句句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功力深湛。而且听这诗中之意,难道此人竟是从京城被贬的官员,有满腹不得志的牢骚?便在此时,曾三矮悄悄踩了他一脚,低声道:“鞋。”曾一矮仔细一看,此人穿的是淡黄儒衫,脚上着一双锦鞋,鞋面一抹卷云之图,那图并非刺绣,却是印染——这雕版印染之法乃皇宫侍卫衣裳独有,民间禁止打造,看来此人并非贬官,竟是宫廷侍卫。

宫中侍卫,怎会乔装打扮,坐上渡船,远下江南?曾家兄弟远远避开,江湖中人不与官府来往,这十几人既然是宫中侍卫,所谋之事必然重大,不惹祸上身为妙。

便在此时,却有人冷冷的道:“你是在替我掉眼泪吗?”曾家兄弟一怔,心里大奇,只听那姓杨的侍卫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出了汴京,你不是王爷,我也不是步军司,你我之间,难道不是朋友?我可请故友出来一见么?”

王爷?曾家兄弟大吃一惊,心头尚未想清楚“王爷”是什么玩意儿……只听上玄又道:“自离京城之后,赵上玄一事无成,但杨兄若是要替我吟诗掉泪,大可不必。”

那姓杨的侍卫微笑道:“燕王爷突然仙去,皇上也深感惋惜,十分伤痛,早已于去年下旨,封你为乐王。你突然失踪不见,皇上挂念之极,重修了燕王府,亲笔给你提了匾额,只等你回去住呢。”说话之间,他却并无奉承之意,微笑之意,略有惋惜。

“皇上的意思,是说我若肯回去当个喝酒享乐的主,不再惹事,他便罢了?”上玄冷笑,“封王的代价,闭我一生?”

姓杨的侍卫点了点头,也不矫饰,“但皇上并不知道王爷在此,我也不知,今日相遇,不过偶然。”这位姓杨的侍卫,正是华山派的逆徒杨桂华,如今为当朝侍卫亲兵步军司,兼都巡检,掌握京师治安,亦为开封府擒拿钦犯。

“你不是来替皇上捉拿乱臣贼子,杨桂华带领‘惊禽十八’远下江南,所为何事?”上玄仍不出来,在房里冷冷的问。

“我等已是第二次离开京城,去年此时,我等亦下江南八月有余。”杨桂华道,“但要找的人始终没有消息。”

“咦呀”一声,上玄房门大开,他大步走了出来,脸上变色,“你们是为了圣香而来?”

杨桂华点头,“不错。”

曾家兄弟听得目眩神迷,突而上玄变成了“王爷”,忽而杨桂华口口声声称“皇上”,忽而上玄自称“乱臣贼子”,忽而又说到了“圣香”。这位圣香少爷他们也是知道的,去年江湖风云变色,洛阳一战碧落宫取胜隐退,祭血会覆灭,李陵宴死、玉崔嵬死、毕秋寒死、屈指良死,似乎都和这位圣香少爷有所干系。自鬼面人妖玉崔嵬死后,江湖便不再听闻圣香的消息,却又为何有宫中侍卫微服南下,寻找圣香?

“他并未做错什么。”上玄冷冷的道,“他不过是个好人而已,既不会谋反,又不会杀人,假传圣旨一事也是逼于无奈,既已失踪,皇上难道还放不过他?”

“皇上或许只是想念他。”杨桂华微笑,“就如皇上也甚是想念你。”

上玄脸色阴沉,嘿了一声,“皇上难道还指望你们把我生擒了回去?”

杨桂华摇了摇头,“皇上既然要臣下替他找人,臣子自然要找,至于找到之后究竟要如何,那也是皇上的事,我等只待圣旨便是。”

“像你这样的人,说会反出华山派,倒也是奇怪得很。”上玄冷笑,“一条好狗!”

杨桂华并不生气,“出了京城,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本是故友,若能把酒言欢,自是最好。”他微微一笑,“如王爷不愿折节下交,属下自然不敢勉强,王爷要往何处去,属下也不敢阻拦。”

上玄反而一怔,旁人对他厉声厉色,辱骂指责,他自是不惧,但如杨桂华这般客气,他却有些难以发作,顿了一顿,转身将自己关入房中。

杨桂华脸带微笑,摇了摇头,上玄脾性他自是清楚,但便是如此不戴面具,才让人觉得他在那九人之中,最是有真性情。忽而斜眼往一旁看了一眼,那三个矮子正在船尾交头接耳,不免莞尔,此事若再传扬出去,上玄身份揭露,加上近来杀人之事,便能逼他回京、或是彻底归隐了吧?以他私心而论,实是希望上玄就此避入深山,得全其身。

船尾一端,曾一矮道:“他居然是个王爷。”曾二矮也道:“他居然是个王爷。”曾三矮又道:“他居然……”曾一矮和曾二矮异口同声道:“你不必再说了。”曾三矮眉头一竖,临时改口,“……是个乱臣贼子。”曾一矮点了点头,“这姓杨的狡猾得很,赵上玄笨得很,多半不明白他正在给人骗。这姓杨的明明是来找他的,却说不是。”曾二矮也点了点头,“他们和我们同日上船,同船三日,才开口接话,分明想了很久要怎么对付他。”曾三矮道:“他们不过是怕了他的武功而已。”

“怕了他的武功,反而最是好办。”曾一矮道,“等船到岸边,咱们扬长而去,难道他们还拦得下咱们?”曾二矮皱眉,“他们本就不想抓他回去,只不过想逼他回去而已,如果他们逢人就说赵上玄是个什么乐王,那还得了?”曾三矮点头,“一个王爷,无论如何也不能为江湖中人接纳,即使没有人上门找麻烦,也不会有朋友。”曾一矮道:“那咱们只好把这些人一一撩倒,或者干脆统统杀了,不就行了?”曾二矮和曾三矮大喜,“此计大妙,只待天黑,咱们便把他们统统杀了。”

正在此时,河中又有一条船缓缓驶来,乃是往北而行,船上之人多穿青衫,曾一矮咦了一声,“奇怪!那好像是江南山庄的船。”

“那人满头白发,难道是他?”曾二矮失声道,“他们找上门来了!”

此时正是北风,那船来得甚快,船头一人满头白发,在人群中分外显眼,正是江湖中人称“白发”的容隐!河风之中,只听他淡淡的道:“来船之中,可有上玄其人?”

“咯啦”一声,上玄的房门应声而开,他一跃而上船头,冷冷的看着河上来船,一言不发。

容隐所乘之船随风而挺,猎猎声中,已缓缓接近。

那船头上的两人,亦缓缓接近。

自从泸溪一别,已是几年未见,却不知此时相见,却是如此情形。

衣发飞扬,河风甚烈。

容隐目不转睛的看着上玄,多年不见,上玄脸色苍白,颇有憔悴之色,只是双目之中那股狂气,依然如故,仍旧不知圆滑为何物。

上玄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容隐,圣香曾说过容隐未死,到此时他才亲眼见着了!多年不见,容隐满头白发,据说是为朝政所累,那目中光芒,犀利依然,丝毫未变。

杨桂华听到那一声“来船之中,可有上玄其人?”就已蓦然转身,等到见到白发容隐,他也是目不转睛的瞧了好一会儿,方才提气道:“朝野上下都道容大人已经亡故,伤心不已,大人依然建在,实是我朝之福,百姓之幸。”

此言一出,嗡的一声,容隐所在之船顿时大哗,不少人脸色惊疑,议论纷纷。上玄一跃而出,容隐便没留心船上尚有官兵,闻言微微一怔,目光转到杨桂华身上,淡淡的道:“杨都巡检离京,莫非是为我而来?”

“不敢。”杨桂华拱手为礼,“皇上思念大人,每到大人忌日,总是伤怀不已。去年曾听闻江湖传言,据说大人未死,我等奉命寻访,希望大人回京,重为朝廷效力。”

容隐淡淡的问:“容隐既然未死,你可知我所犯何罪?”

杨桂华沉默,过了一会儿,答道:“欺君之罪。”

“既然是欺君之罪,如不杀我,我朝威信何在?又何以律法治天下?”容隐仍是淡淡的道:“以你之言,岂非视我律法为无物?”

杨桂华一怔,顿时难以回答,皱眉沉吟。

“容隐,他真是想念你得很,你若复生,多半他不会杀你。”上玄冷笑,“说不定叫你改个名字,仍旧收在身边当条咬人之狗,厉害得很。”他往前一步,踏到船舷之边,足临河水,冷冷的道:“但你莫忘了,你曾托圣香寄我一言,我不可造反,你不妨欺君,你可以抵命——你要我记着你还没死,记着要找你报仇……”他突地一声大笑,“如今我未谋反,我听了你的话激流勇退,没有动过他赵炅半根头发,你是不是该守你的承诺,认你的欺君之罪,死给我看?”

话音落后,两船俱是一片寂静,人人以形形色色的眼光看着容隐。有些人是诧异,有些人是茫然,有些人隐约听懂,半是骇然,半是担忧,也有些人幸灾乐祸,心里暗暗好笑。

北风吹起容隐的白发,日光之中,他的脸色丝毫未变,突地众人只听“当啷”一声,眼前一花,杨桂华腰侧一凉,探手一按,腰上佩剑已然不见。众人纷纷惊呼出声,却是容隐已然跃过船头,出手夺过杨桂华的长剑,倒转剑柄放入上玄手中,剑尖指着自己的胸口,冷冷的道:“容隐之言,自来算数。”

上玄手中握着自杨桂华身上夺来的长剑,剑柄冰凉,容隐负手身前,毫不抵抗。容隐会挺胸受剑,大出他意料之外,他自然明白以容隐心性,一剑刺出,他必挺胸迎上,绝不会逃,但不知为何心跳加剧,手掌冰凉,竟而无法立即一剑刺出。

容隐踏上一步,阳光之下,彼此发际眼睫,肌肤纹理,无不清晰可见,连呼吸之震动,都彼此可闻。“你不敢么?”容隐淡淡的问。

上玄闭上眼睛,抵身剑柄之上,一剑刺出,剑出之时,他已抵到了容隐耳边,低声问道:“你娶她之时,可曾答应过她,绝不再死?”一言问毕,衣上已然溅上鲜血,长剑透胸而过,直穿背后,剑尖在阳光下仍旧闪闪生辉。

容隐本来脸色不变,即使长剑透胸而入,他仍站得笔直,陡然闻此一言,全身一震。上玄手腕一抖,拔剑而出,连退三步,容隐胸口鲜血喷出,顿时半身是血,只听上玄仍是低声道:“你敢受我一剑,杀父之仇,就此……”他一句话尚未说完,猛地容隐按住伤口,上前三步,一把抓住了他,用力之猛,直抓透了衣裳,“且慢!”

上玄全身僵直,突然厉声道:“还有什么事?”

容隐嘴角溢出血丝,重伤之下,仍旧站得笔直,一字一字的道:“那‘土鱼’贾窦,被人打得伤重而死,虽有人证,我仍不信是你所杀……”

“不是我杀的。”上玄大叫一声,“放开我!”

容隐仍是摇头,他竟是死不放手,却已说不出话来。

对船之人终于惊醒,轩然大哗,但此时风向转西,两船之间距离渐远,却无人可以如容隐那般可以一跃而过,徒自焦急。杨桂华在旁微微一笑,走了过来,“看来容大人可以和我等一道回京,虽然王爷剑下留情,这一剑伤势仍然不轻,皇上定会为容大人沿医用药,善加医治……”言下之意,竟是要趁容隐重伤之机,将他生擒。

容隐死死抓住上玄肩头,喘息之间,口鼻都已带血。方才上玄一剑虽然没有刺伤及心脉,却仍是透肺而过,他不肯退下医治,时间一久,也必致命,但不知何故,他便是不肯放手。上玄抓住他的手腕,怒道:“放手!”容隐却是越抓越紧,眼神之中,没有丝毫让步。上玄勃然大怒,要将他的手自肩头扳下,竟然扳之不动,“你再不放手,难道要死在这里?”

“跟……我……”容隐忍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字一字低声说出话来,“回去……”

“我为何要跟你回去?今日你既然敢受我一剑,你我过节就此了了,我既非白道英雄,又非黑道好汉,我走我自己的路,和谁也不相干!”上玄怒道。

“聿修……和我……还有……圣香……”容隐换了口气,“都在等你……”

“等我?”上玄心跳渐快,不能自已的激动,“等我什么?我和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你们是江湖大侠少年俊彦,我……我……”他竟而声音哑了,“我……”“我”什么,他却已说不出来,也说不下去,当年猖狂任性的燕王爷嫡长子啊!

“……回来……”容隐低声道,语调沉稳,此二字全然发自心中,没有半分勉强欺骗之意。

等你回来。

上玄脸色惨白,眼眶突然湿了。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突然之间,听见了有人对他说“等你回来”,就像从来没有人责怪过他,就像从来大家都理解着他、一直都看着他——就像他一直是那样简单可笑,就像他一直是那样笨拙天真,但即使有不甘心和屈辱感,仍然……仍然发现,其实多年以来,一直有人关心着他、想念着他……

心……砰然一声,落了地,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找到的感觉……

归属感……

家的感觉。

亲人的感觉。

他竟从恨了多年的仇人那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便在此时,杨桂华双手扶住容隐的肩头,微笑道:“王爷可以放手了,容大人就交给属下。”

容隐肩头微晃,此时此刻,他竟仍避开杨桂华一扶。杨桂华一怔,双肘一沉,搭上了容隐腰侧,容隐闭上了眼睛,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眉心微蹙,立掌下劈。杨桂华翻掌和他对了一掌,“啪”的一声,连退三步,脸现惊讶之色,似乎对容隐仍能震退他三步感到十分震惊。此时上玄满脸阴晴不定,突然双手一托,挟带容隐跃过五丈河面,上了江南山庄那船船头。他一跃而上对船,曾家兄弟也跟着跃出,却是“扑通”三声掉下河里,七手八脚被对船人救上。

杨桂华不料上玄竟会出手救人,哎呀一声,对船掉转船头,已顺风远远而去。

“杨大人!”杨桂华身边有人道:“大人不让属下出手,错失大好机会。”

“我怎知乐王爷会出手救人?他们明明是仇人。”杨桂华叹了口气,“他们武功高强,不宜硬拼,看来只能等待下次机会。”转过身来,他和蔼的道:“我们跟着他们的船走吧,不要给人发现了。”

江南山庄的船上一片混乱,七八个人围绕在容隐身边,其中五六人手持兵器指向上玄要害,容隐神智未昏,低声道:“让……开……”他语音低弱,上玄怒道:“让开!”他一喝之威,倒是让江南羽等人连退了几步。

“白大侠伤势不轻,尊驾要先将他放下,我等方好施救。”江南羽深知此人任性,只能软言相求,不能硬抢,否则说不定上玄便将容隐扔下河去,先行收起了兵器。

上玄把容隐往江南羽手中一塞,自行转过了身,看着运河碧绿的河水,一言不发。

江南羽急忙将容隐递于船上精通医术的老者,众人一齐围上抢救,幸而上玄一剑刺得极有分寸,虽伤及肺脏,鲜血却都已流出,并未积存肺内,只是外伤,敷上伤药之后,止了流血。容隐闭目让众人施救,敷药之后,便要开口。敷药的大夫连忙道:“白大侠此刻不宜开口,应静养安神。”容隐不答,上玄却蓦地转了过来,冷冷的问:“什么事?”

众人见此情形,有心阻拦,却心知二人之间必有隐情,否则容隐绝不会任上玄刺他一剑,两人有要事要说,谁也不敢阻拦,面面相觑,人人远远避开。

容隐经急救之后,气色略好,坐于椅上,衣襟依然浸透鲜血,煞是可怖。他的神色却仍冷静,上玄仍站在船边,冷冷的道:“你想问什么?配天人在何处?她早就走了,我也不知她身在何处,你问我也无用,你不曾找她,我不曾找她,她死了也没人知道……”

“配天之事,容后再提。”容隐低沉的道,“既然贾窦并非你所杀,杀人凶手是谁,你可知道?”虽然是重伤之后,言语之间一股威仪仍旧在。

“白南珠。”上玄道。

“白南珠?”容隐淡淡的问:“那红梅又是何人?”

“白南珠就是红梅,红梅就是白南珠。”上玄冷冷的道,“白南珠从叶先愁那边得了《伽菩提蓝番往生谱》,练了‘玉骨神功’,要乔装女子,半点不难。他假扮女子,和配天做了几年假夫妻,但为何要杀人放火,我却不知。”

“他和配天做了几年假夫妻?”容隐眉头一蹙。

“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上玄冷笑,握起了拳头,“他说他可为配天做闺中密友,可为她杀人放火……”

容隐目视运河,淡淡的道:“哦?”

上玄怒火上冲,“哦什么?他分明已经癫狂,疯子做事自然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他既不是莫名其妙,也不是不知所云。”容隐淡淡的道,“只不过你不懂,或许我也不懂。”他顿了一顿,“白南珠现在江南山庄。”

“嘿!”上玄冷笑一声,心里尤自不服——什么叫做你不懂,或许我也不懂?

“配天也在江南山庄做客。”容隐道。

上玄蓦地回头,“他们又在一起?”

“他们一直在一起,”容隐淡淡的道,“我看她和白南珠在一起,至少比和你在一起高兴些。”

上玄又是一怔,却听容隐缓缓加了一句,“白南珠所作所为,你不懂,或许我也不懂,但他既不会对配天不利,也不会对你不利。”他一双眼眸淡淡的看着上玄,“他要配天快乐些,自然不会害你。”

“以你之意,他是情圣,我对你妹子使乱终弃,他了不起,我该死?”上玄大怒,猛地提高声音,厉声说道。

容隐对他的厉声指责充耳不闻,只淡淡的道:“我只说他不是疯子,他滥杀无辜,自是该死,你对配天究竟如何,只有你自己清楚。”他缓缓闭上眼睛,看似重伤之下,毕竟困倦,突然道:“今日杨桂华实是放了你我,你知道吗?”

上玄一怔,“什么?”

“他最后抓我那一记,我掌上没有半分力气,他自行退后三步,借故退走,否则我重伤之后,多不能全身而退。”容隐平静的道,“‘惊禽十八’中必有人监视他,杨桂华对你我实是有情。”

杨桂华竟是放了他们?上玄呆了半日,只听容隐语气渐转森然,“他今日放了你我,若日后为人发现,奏上朝去,那是杀头之罪,那时你可会救他?”

上玄又是一呆,容隐睁开眼睛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他半晌答不出来,容隐又缓缓说了下去,“你会吗?”

“我……”上玄心中一片混乱,迟疑不答。

“你会。”容隐平静的道。

上玄迟疑许久,终是默认。

“那若是日后你发现白南珠对你有恩,即使他滥杀无辜,恶行无数,你可会伤他?”容隐低沉的问。

“滥杀无辜、恶行无数之人,怎么可能对我有恩?”上玄冷笑,“绝不可能!”

容隐不理他说些什么,又问:“若他于你有恩,旁人却要杀他,你可会救他?”

“绝不可……”上玄大声道,容隐截口打断,冷冷的道:“我问‘若是’。”

上玄又是一怔,容隐森然重复,“若是他于你有恩,旁人却要杀他,你可会救他?”

“我……我……”上玄怒道:“自然不会。”

容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目光甚是奇异,过了良久,他淡淡的道:“若真不会,那就好了。”

“当然不会!”上玄回头望向运河河水,“当然不会。”

容隐疲倦的闭上眼睛,上玄单纯之极,尚不解世事……

上玄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却想:白南珠自然不可能对他有恩,但他却可能对配天有恩,若是他对配天有恩,有人要杀他,我当如何?我当如何?

是救?

是不救?

或者,只有到事发之时,方才知晓。

他却不知,容隐所指之事,却并非白南珠对配天有恩如此简单……

江南山庄。

上玄和容隐回到江南山庄的时候,一群人正围着什么东西,听闻容隐负伤回来的消息,方才纷纷转过头来。

容隐胸口中剑,伤在他旧患之处,上船的第二天他便开始沉睡,伤势既未恶化,也未好转。几位自负医术的老者看了都觉奇怪,依照容隐的武功,这一剑只是外伤,不该昏迷不醒,但以脉搏来看,不似有性命之忧。回到江南山庄,众人将容隐送入客房中,上玄却不送,往庭院一走,便看见众人围观着什么。

他一踏进院中,琴声嘎然而止,围观众人纷纷回头,他才看见弹琴之人白衣清新,树下横琴颜色如铁,见他进来,也是抬头一笑。

这弹琴之人眉目如画,十指纤细颇有女子之风,然而眉宇间朗朗一股清气,不是白南珠是谁?上玄冷冷的看着他,若非见过他一记耳光杀贾窦,倒也难以相信这位风采翩翩的公子侠士做得出那些狠毒血腥的事。环目四顾,并未看到配天的人影,顿了一顿,他连看也不多看白南珠一眼,掉头而去。

白南珠抬头一笑,见上玄离去,手指一捻,仍旧弹琴。围观之人仍旧探头探脑的围观——白南珠手中之琴号称“崩云”,乃江南丰收藏之物,其上七条琴弦据说指上没有数百斤力气弹之不动,收藏于江南山庄数十年来也无人弹得动它,不料昨日三更,庄中人人皆听“噔”的一声巨响,深藏库中的“崩云”琴弦突然断了,今日白南珠换了寻常琴弦,将“崩云”修好,正自调音。

昨夜“崩云”为何断弦?受得起百斤之力的琴弦怎会自己断了?江南山庄的人都是暗觉奇怪,但琴弦断口都是自然崩断,并非兵器割裂,也不能说有人下手毁琴,何况此琴虽然希罕,也并非什么重要之物,怎会有人甘冒奇险下手毁琴?

这不过是件小事,方才众人对解下的崩云琴弦皆感好奇,纷纷取来刀剑砍上几下,确信琴弦确是异物,刀剑难伤。而后白南珠换弦调音,弦声一动,竟是悦耳动听,人人驻足,静听一刻,都觉心胸大畅,暗自希罕白南珠弹琴之技,竟是高明之极。

容配天这几日都和江南丰在一起,她虽然力证上玄并非凶手,但对于“白红梅”此人,江南丰只是微笑,并不积极。一则容配天所言,并没有什么确实可信的证据;二则“白红梅”此人经聿修一路追查,倒似除了容配天,世上无人识得此女,无身世来历、无父母亲朋、无师门宗族,仿佛突然出现,在冬桃客栈惊鸿一瞬之后,又自消失不见。若容配天所言是实,倒像是见了女鬼了。

本来,滥杀无辜之事,不也颇似恶鬼所为么?鬼要杀人,常人自是无法抵抗,更多半不需什么理由。

但世上,真的有鬼么?听说、还真的有。

“配天!”上玄一脚踏入江南山庄便一路寻找,逢院便入、逢门便开,一路惊扰了不少人,撞坏了几对郎情妾意偷偷摸摸的好事,很快一脚踢开涌云堂的大门,果然看见配天和江南丰正在喝茶。

江南丰骤然见一人闯入,也是一怔,而后发觉此人面善,正是当年泸溪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立刻站了起来,颔首为礼,“阁下……”他一句话未说出口,上玄对他视若无睹,一把抓住容配天的手腕,“跟我来!”

容配天见他如此突然出现,心头狂跳,他、他现在看起来不阴郁,虽然浮躁,但……但那是他的天性,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再垂头丧气?被他一把抓住,她身不由己的踉跄出几步,微微变了脸色,手腕用力回争,“你干什么?”

“跟我来!等我抓住白南珠,交给军巡铺,这件事了了,你就跟我回家。”上玄不耐的道,“他和你一路上都在一起?”

她只觉莫名其妙,“什么白南珠……什么一路上他都和我在一起……你……你……”她变了脸色,“你在说什么?”

上玄已将她拉到门口,闻言不耐之极的回过身,一字一字的道:“他一路上都和你在一起吗?”

她点头,“不错,白兄替我解决了不少事,省了不少麻烦,我们是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上玄冷笑,“他分明不怀好意,我才不信你们之间尚仍有君子之交……”

她心头嗡的一跳,如受重击,他们相识十几年,携手私奔,上玄还从未说过如此轻蔑侮辱之言,霎时脸色苍白,一字一字的问道:“你说什么?”

上玄尚未醒悟自己说错了什么,仍自冷笑,“你难道还不知道,白南珠他……”骤的“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砸在面上,他大怒一把抓住她打他的另一只手,怒道:“你做什么?”

“纵然你我夫妻情分已尽,你也不能辱我如此——”容配天一字一字的道,“纵然容配天不能为你所爱,你也不能当她是人尽可夫的女子,她曾是你妻、你疑她不贞,岂非辱你自己?”她昂然抬头,“放手!”

上玄也是一怔,“什么辱你不贞……”他说的是白南珠既然深爱配天,敢假扮红梅陪伴配天,此时又以“白南珠”之名留在她身边,分明不怀好意。纵然配天毫不知情,他又怎么可能和配天是“君子之交”?其中必然有诈!但言辞不慎,冲口而出之后,难怪她要误会。上玄抓住她双手不放,怒道:“你听我说!我从来没有……”情绪冲动之下,突地肋下伤口剧痛,一股热气冲上心口,他咬牙忍耐,一句话没说下去,手上劲道一松,容配天立刻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上玄缓了口气,心知此事误会大了,以她强硬的性格,自是一生一世决计不会原谅他,心里大急,双手扶住门框,便要追出。但全身一时发热酸软,头晕目眩,却走不出几步,咽喉苦涩,也发不出声音,正当煎熬之际,背心一凉,江南丰出手点了他穴道。

“啪”的一声,他仰后落入江南丰手中。接住这个作恶多端的杀人狂魔,江南羽心中也是一阵紧张,容配天是女扮男装,虽然扮得甚像,但以江南羽的眼光,自是瞧得出来,却不知她竟是上玄的妻子!她既然是上玄的妻子,和容隐却又有关,那手中这位恶名昭着的年轻人,却是不能轻易处置,要越发慎重了。

“江大侠……”门外脚步声响,有人扣门,听那布履之声,仪容斯文,步态祥和。

江南丰随口应道:“进来吧。”

来人推门而入,手中横抱一具瑶琴,“幸不辱命,只是‘崩云’从此不复百斤之力……”突然看见江南丰擒住上玄,哎呀一声,“江大侠不愧是江大侠,这么快擒住了赵上玄。”

江南丰心中尚未想明究竟要如何处置上玄,只得微笑,“白少侠。”

这横抱瑶琴的白衣人自是白南珠,看了上玄一眼,似是微微一怔,“他可是受了伤?”

“不错。”江南丰撩起上玄肋下衣裳,拉起他的中衣,“他脸色苍白,眉心偶现蝴蝶状红斑,应是中了桃花蝴蝶镖之毒,否则以他的武功,我岂能擒得住他?”拉起上玄中衣,果然见他肋下一道伤口,颜色艳丽之极,竟成胭脂之色。

“桃花蝴蝶之毒……号称世上无药可救……”白南珠眉心深蹙,喃喃的道,“他怎会中了……”

“他在密县桃林中杀鬼王母门下蝶娘子,这镖伤应该是当时留下,只是赵上玄功力惊人,一时并不发作而已。”江南丰伸指连点上玄身上几处大穴,“此人和白发白大侠似乎颇有因缘,等白大侠醒来,问清来历,再招武林同道商议如何处置。”

白南珠点头称是,不知为何江南丰却觉他并没有在听,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上玄胭脂色的伤口,目光之中,似含隐忧。江南丰心中大奇,难道此人生死,竟连素不相识的白南珠也关心得很么?吩咐手下将上玄用铁链牢牢锁住,关入一间客房之中,江南丰匆匆赶去看容隐的伤势,上玄重伤容隐,不可不说是江湖中令人震惊的大事。

容配天奔出门外,一人自门外而入,见她拂袖而去,似是微微有些诧异,驻足一顿。但她满怀愤懑,并未看清正从门外进来的是何人,只看到门外恰有一马,便纵身上马,提疆而去。

那自门外回来的人独臂青衫,正是聿修,他自北方赶回,路上购了马匹代步,不料刚到江南山庄便被容配天抢了去。他和配天已有三年不见,男装的容配天和容隐颇为相似,容隐的这个妹子生性高傲,脾气硬得很,一旦动怒,很难回头。他缓步往山庄内走,一边思虑容配天之事,心中却仍记挂容隐之伤,容隐的身体不同常人,他若受伤,医治起来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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