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这是白冷裳度过的第几个不眠之夜了,但是这一夜的寒冷与惊惧是白冷裳首次体会到的。南田洋子的泪水历历在目,作为特工,她宁可相信那是鳄鱼的眼泪。但是很可惜,她骗得过自己的眼睛,骗不过自己的回忆。那一个个被鲜血砌成的红色世界,有如自天边奔涌而来,将二十岁的她完全淹没。南田洋子的声声泣血,白冷裳不敢忘怀。
“那也许是,十一年前了吧。我的家族被屠尽,就剩下我一个人。那场景,与今日的白公馆极为相似。甚至,还要惨烈几分。上到祖父,下到奴仆,所有人的颈总动脉被徒手切开了,有的是以白石穿透。那染了血的白石就那么随意铺洒在地上。有些人经历了垂死挣扎,孤注一掷,身上还留着搏斗的痕迹,有的人,几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莫名其妙地魂归西天。真正是RB武士崇尚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那一天我回到家,看见这一幕,当场就吐了血。白主任,你也许永远理解不了这种感觉。天旋地转,日月无光,眼里除了亲人的血就没有其它。父母,尊长,兄弟,姐妹,朋友,就在那一刹那以尸体的形式呈现在你的眼前……对不起,白主任,时至今日我还是挣脱不出来……我也像您一样,发现了黄铜手环,上面镌刻着,天影阁。还有那一颗颗白石,染了血的白石……那是残影的东西呵……我不知道我们南田家族何时惹恼了这朵毒罂粟,以致于,以致于,以致于……”
最后几个字南田洋子明显说不下去了,深深地将头埋在臂弯里,身体难以抑制地抖动着。那么一个坚强如斯的女人成了这般模样,白冷裳永远没有办法忘怀这个场景。她无力地坐在沙发上,身子陷进柔软舒适的沙发,可是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她失神地喃喃自语道:“世人皆知残影心狠手辣心如蛇蝎杀人如麻,可是又有谁问过她,我为什么杀人?”
痴坐了一会儿,白冷裳醒过神来,打开床头柜,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这是修罗专门给她的,内行人称为护心丹,修罗怕她操劳过度,有一天累倒了,或者感情波动太大,需要服用救命的。可是今时今日,白冷裳的胸口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她知道,也许自己永远不会有操劳过度的那一天,因为她习惯了。可是,南田洋子的那番话却极精准地击中了白冷裳不可触及的记忆。白冷裳和着水吞下护心丹,半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可还是放不下心,决定给南田洋子打电话。她当然也怕,怕南田洋子最后的坚强不过是伪装,怕自己这一问又勾起南田洋子的痛苦回忆,可是她更怕,她会失去她。
打给特高课没有人接,打到南田洋子的家里也没有人接。白冷裳慌了,刚想打给天影叫他去查南田洋子到底在哪儿,电话却响了。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白主任吗?”
“是我。请问你是?”白冷裳提高警惕,这半夜三更的一般人可不会给她打匿名电话。
“我是个RB人,南田课长家里的女仆,我猜刚才打电话来的就是您。南田课长今夜不知怎么回事,回来以后一直躲在房间里,我怎么喊她都不应一声。想着她与您一向亲如姊妹,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她?”她的中文生涩而粗糙,白冷裳要屏息凝神才猜得出意思。
“好的,我马上就到。”白冷裳一手执着电话一手取过大衣,“谷中云子小姐不在?”
“不在,南田课长把她留在特高课了。南田课长这么多年都由我一人伺候,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白主任,拜托了。”听得出来,这个女人是真心为南田洋子的,不像她。
“五分钟以后见。”白冷裳又记起了那片血腥。没人知道,血是她灰色的世界里唯一的色彩,所以她杀人,除了追求那片绚烂别无他求。她穿上白色长大衣,带好枪,打电话给游隼命她派车。游隼正在和王天风联系,接到白冷裳的电话几乎被吓出一身冷汗,无意间竟然将王天风的一句电文脱口而出:“白主任,两年了,您怎么还是舍不得摘下面具?”
王天风的原文是这样的:游隼,二十年如一日,老师终究还是舍不得摘下面具。
“面具已戴入骨髓你叫我如何摘下。”白冷裳嘴角讽刺地笑,“无需多言,派车。”
下了楼,车正好开出来。白冷裳犹豫了一下,没有叫司机,自己开车去了。为了不让人看清楚自己的行踪,她将车开得七拐八弯飘忽不定,又为了遵守那个五分钟的期限将车开得飞快。还好,在几乎超速的情况下,白冷裳在四分二十七秒的时候到了南田洋子家。
她刚把车停稳,门就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简单地寒喧几句,了解了一下大概情况,白冷裳便直冲往三楼。根据那个女人说的,南田洋子有自杀的可能。
偌大的公馆里真的只有那个女人和南田洋子。到了三楼,白冷裳有节奏地叩门,希望南田洋子听出来是自己。可是屋里毫无动静。连续三次,没有反应。白冷裳不敢再等下去了,把枪栓打开取出一颗子弹撬了锁。她只要一颗子弹,能打开所有SH人家的房门。
“南田课长!”白冷裳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发生了。茶几上放着半杯水和一盒新开的安眠药,南田洋子半杯水喝下了一半之多。她歪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透过黑暗白冷裳也能看见南田洋子的嘴角有微微的血色。白冷裳将房门反锁,上去试了南田洋子的气息,微弱但是一息尚存。算她运气好。白冷裳恨铁不成钢地想着,掏出那个小瓷瓶——走时匆忙来不及收拾,她随手把小瓷瓶放在口袋里了——倒出一颗护心丹,用剩下的半杯水和着护心丹对着南田洋子的嘴灌了下去,确认南田洋子把护心丹吞下去以后,才放下心。白冷裳当然知道这是修罗专门为她研制的,吃一颗少一颗,也就等于少了一条命,但是她却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一个敌人自尽。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她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白冷裳觉得秒针的每一次走动都敲击在自己的心上,直到南田洋子的咳嗽声响起。白冷裳连忙替她拍背。南田洋子觉出异样睁开眼睛,问话惊愕而虚弱:“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看着你死吗?”白冷裳抬手就将茶几上的安眠药挥到了地上。她左臂仍旧勾着南田洋子的腰防止她拔枪自尽,语气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一点血色而已,至于吗?”
“我不死,也就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了。”南田洋子笑得凄迷,她努力地想要直起身子摆脱白冷裳的手,可是她的话与动作相匹配,反而使白冷裳增加了警惕,干脆将南田洋子顺势拉到身侧,将枪套中的枪膛抵在自己的腰上,“你若敢死,先杀了我。宫木阁下派我来同样有保护你的义务,你要是死了,我只会死得比你更惨,还白白浪费一颗护心丹。”
“护心丹?那不是……”趁着南田洋子还没有想起来,白冷裳接口道,“是宫木阁下的,只给了我九颗,我已吃了一颗,你也用了一颗,只有七颗了,你可千万别再浪费了。”
“你就不该救我。”白冷裳不过一句玩笑话,可是听在南田洋子耳中分外地疼,“我放不下执念,就不是一个优秀的特工。白主任,你不一样。宫木阁下不会杀你的,就凭着你的才气与特殊的身份。而我这样的人有的是,死不足惜,况且,还是死有余辜呢。”
最后四个字引起了白冷裳的注意。她已经了解了南田洋子的身世与恋情。如果山本没有骗她,与师叔相爱,白冷裳根据年龄算下来,只有真田茗合适。而真田茗是男子,年长阅历丰富,本事也比她差不了多少,选尊主继承人,怎么也该真田茗优先。而师父毅然决然选了一个当时只有十岁的黄毛丫头做继承人,这里边的隐情,怕是大抵如此了罢。
鸣蝉春生夏死,浮游朝生暮死,而人的一生对于时光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