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穿着美式军靴的脚轻轻地落在了水泥平台上。
一只手快速拉开帆布袋拉锁，露出一支簇新的步枪。
“咔哒”一声，一只手将瞄准镜推到步枪上端卡槽里。
雾锁山城，神妙莫测。悠扬的轮船汽笛声从嘉陵江上飘到水塔顶上的时候，已然若隐若现。这座修建于民国二年的水塔，矗立在警察局斜对面，鹤立鸡群，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顾淮东隐蔽在一蓬树枝下，端着一支狙击步枪，透过瞄准镜四下里搜寻着猎物。
这是一支德国毛瑟98K狙击步枪，1935年在德国顾问建议下，国民政府从德国进口了200支这种型号的步枪，不过是民用版本，也未装备军队，作为礼品枪、猎枪分配给地方军政要员。鉴于军统局特殊职业的需要，经委座特批，获准三支装备情报处和特情处以及防暴队。
顾淮东揉揉发胀的眼睛，重新贴上瞄准镜。
从带十字准星的瞄准镜望出去，景物历历在目，人脸近在咫尺。瞄准镜在行人稀少的街道缓缓移动，一个姑娘快步走着，神色匆忙。瞄准镜移动，焦距模糊，在一栋洋楼上停下来，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倚栏亲吻。瞄准镜旋即离开，晃动了一下，移动到巷口，跟着一个穿着工装背着工具袋的男子进入小巷，十字准星微微摇晃，跟移他的面部——他是大冢——我们熟悉他，顾淮东跟他却没照过面。
瞄准镜快速移动，焦点一阵模糊，令人晕眩，蓦地停在警察局门口。大门紧闭，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十字准星从一张张脸上掠过，停在一个男子身上，他是马云培。
“呵，动作够快的。”顾淮东轻声地自言自语。
一缕天光透过栅栏高窗照进来。魏中华盘腿坐在铺板上。一阵开锁声过后，门开了，看守站在门口，厉声喝道：“你！出来！”
警察局长办公室烟雾缭绕，光线从南洋风格的百叶窗上投射进来，照在坐于茶几一侧沙发上的魏毓华身上，也照在了局长孙克俊的身上，给他的光头镶了一圈毛茸茸的轮廓光，他喷出一股浓烟，眯起浮肿的眼睛，透过袅袅烟雾乜视着对面的魏毓华。
“老弟呀，我们按照你的意思，”孙克俊吸了一口烟，“以例行检查为名把魏中华带到了警察局，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吧？”
“满意，非常满意，让局长劳神了。”
“劳神倒没什么，本来是小事一桩，”孙克俊接着说道，“把他请到我这里，关照他一段时间，等他打消了去什么抗大的念头再放他出去。”看一眼魏毓华，”是这意思吧？“
”是，是，是。“魏毓华谦卑地说道。
“没想到哇！”孙克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差点死人不说，还毁了我一辆警车，要是让总部知道可就倒了血霉喽！”他压低了嗓音说，“你知道吗，多少人眼红我这顶乌纱帽呀！车没了想办法再弄一辆，军统路子野，弄个万儿八千还不是小意思！人要是没了可就弄不出那样的啦！嘿嘿，幸亏你弟弟命大，要不就该我不好意思了！”
魏毓华听出了孙克俊的意思，这是暗示自己给他意思意思。
“给孙局长添麻烦了，”魏毓华起身给孙克俊鞠躬，满脸歉意，“三弟刚到重庆，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就爱胡思乱想，请局长帮我开导开导。你的恩德我孙某人没齿不忘，来日方长，有情后补。”
孙克俊向魏毓华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后者照办。
“老弟够意思！”孙克俊高兴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弟弟还很年轻，年轻就简单，而社会呢却又不简单。你这当哥的可要对他严加管教，千万不能撒手！你说是不是这意？。”孙克俊语重心长地说。
“是呀，他要是听我的，就没今天这一出了。”魏毓华叹口气，“孙局长，有劳您费心了。”
“挽救教育青少年，维护社会稳定，本局责无旁贷。”孙克俊豪爽地挥了挥手。
“我也是初来乍到，人脉生疏，还仰仗局长大人罩着老弟。局长若是有用得着鄙人的地方，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孙克俊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他看一下手表，“你三弟很快就到会见室了，你们哥俩好好谈谈。”
魏毓华起身点头致谢，转身离去。
铁门开了，身后跟着警察的魏中华走进会见室，顿时愣住了。
魏毓华坐在会见桌旁，微笑着。
魏中华转身就走，被警察挡住了：“回去！”
声音异常的严厉。魏中华不情愿地走到魏毓华对面，满脸狐疑地坐下了。
”你来干什么？“
“还好吧？”魏毓华轻声问道。
魏中华气呼呼的默不作声。
“非常时期，警方对无证人员收容审查，是一种常态工作，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向警局澄清了事实，简单半个手续，就可以把你保释出去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魏中华断然拒绝。
“为什么？我是你的仇人吗？”
“你是汉奸！”
“孩子话！你见我就说汉奸，有意思吗？”魏毓华生气了，“你记住了，我是军统局上尉军官，不是汉奸！”
“你为什么帮日本人杀俘虏呢？”魏中华突然问道。
魏毓华一时无语，面部肌肉剧烈抽搐着，看上去十分痛苦……
那是1938年的冬天，云翳盘踞在光秃秃的树梢上面。
郭荣生举过头顶的双手抓着一根长长的橡皮筋，魏中华站在他身后，手里的航模飞机挂在橡皮筋上，他用力往后拉，橡皮筋越拉越长，他猛地松开手，航模飞机嗖地一声飞了出去，在天上盘旋了一会儿，越过江堤不见了。
魏中华和同学们向堤坝上跑去。
一排脑袋从江堤后面冒出来，魏中华和同学们跑上大堤。哒哒哒……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枪声，他们蓦地站住了，呆呆地看着江堤下面。
江水滚滚，波光粼粼。平坦的河滩上，一队被绳索捆绑在一起的****俘虏中弹倒下，一名没有中弹的上尉神情木然地站在那里。十几个日军军官坐在一排长桌后面，桌上摆着酒水和食物，魏毓华拿着酒瓶往酒杯里斟酒
日军大佐取下自己的手枪递给魏毓华：“我把他交给你了。”
魏毓华连连摆手：“太君，我不会打枪，我是厨师，只会切菜、做饭。”
大佐抽出军刀递给魏毓华。
“很好，我很想看看你的刀功，哈哈……”大佐狂笑不止。
魏中华战战兢兢地接过少佐递过来的军刀，步履艰难地走到战俘面前，犹豫着，汗流满面。
军官们冰冷阴险的目光。
魏中华嘴唇噏动着，猛地闭上眼睛，大叫一声，举起军刀劈了下去，一道寒光闪过，鲜血溅到魏毓华惨白的脸上。
站在江堤上的同学们惊呆了，魏中华打了个寒颤，潸然泪下……
魏中华泪眼婆娑地望着魏毓华。
“你杀了那个上尉，”魏中华指着魏毓华说，“你的手上沾着中国人的血，你还敢说你不是汉奸！”
魏毓华缓缓地摇摇头，看上去异常痛苦。
“那是日本人在考验我，如果我不照日本人的话去做，他们就会怀疑我，我在日本总领馆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损失是无法估量的。”他艰难地干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
“你不后悔吗？”魏中华的语调透着冷漠。
“我不后悔。”魏毓华毫不犹豫地说，“那个俘虏横竖都是一死，我不杀他，日本人也会杀了他。我杀了他，换来了日本人的信任，赢得了投毒杀敌的机会。”他倾身向前，眼睛放光，“你知道吗？一个重要的情报，可以起到消灭敌人一个师甚至一个军团的作用，这足以告慰成千上万为国捐躯的抗日将士。那个死在我刀下的俘虏，若有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的。”
他看了一会魏中华，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张信纸，放在魏中华面前：“签个字，我们就可以走了。”
这是一份《保证书》，条款简单明了——不与《新蜀报》的人来往，不去延安，不报考抗大……
魏中华一言不发，将保证书推回到魏毓华面前，转身离去。魏毓华起身追上他：“老三，你听哥一句劝！哥都是为你好！”
魏中华挣脱他的拉扯，兀自沉默，推门而去，魏毓华向前追去，铁门“咣当”一声在他面前重重的关上了。
孙克俊坐在办公桌前，签署一张逮捕令，递给面前的警察，后者敬礼转身离去。魏毓华进屋，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重重地叹口气。
“碰钉子啦？”孙克俊幸灾乐祸地说，“这可不行，你是公职人员，在军统混场子，你弟弟真要捅出什么娄子来，你这当哥的也脱不了干系。
魏毓华口将言而嗫嚅。
“万一哪天他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情，犯到我手上，”孙克俊沉下脸，“可别怪我孙克俊不给你面子哦。”
“我已经尽力了。”
“哪条写着尽力了就可以免责？”孙克俊直视魏毓华，“没有嘛！就像我，一辆警车报废了，那可是国家财产，我说我尽力了，难道上级就不追究了吗？你也一样，你说你尽力了，一推二五六，你说我找谁说理去？”他抬起手掌拍打着桌面，“所以，你必须管，管下去，还要管好！”
魏毓华愣住了，不知所措。
此时，门外传来报告声。
“进来！”孙克俊粗声粗气的应道。
警察进屋，向孙克俊敬礼：“门口来了一群记者，要见局长，还要采访魏中华。”
孙克俊一语双关地说：“蹬鼻子上脸的玩意儿，搞什么鬼名堂！”
铁门紧闭，十几名警员持长枪站在门外，冷冷地注视着对面黑压压的一群记者。
马云培站在最前面，高声喊道：“新闻界强烈要求孙克俊局长当面与记者对话！”
众记者齐声高喊：“孙克俊出来！孙克俊出来……”
小铁门开了，孙克俊走到门外，喊声戛然而止。他朝大家拱拱手说：“鄙人是警察局局长孙克俊，欢迎各位采访报道重庆市警察局。”
“我是《新蜀报》记者，”马云培说，“魏中华同学是《新蜀报》的读者，也是揭露日军1644部队实验细菌武器的有功之臣。请问孙局长，魏中华因何事被拘捕？”
“问得好！这也是我最愿意回答的问题，”孙克俊说，“警方在例行治安检查中，对不能提供合法有效身份证明人员，依据《国民身份证发放及检查办法》之规定，年满16岁以上的男子，均须领取身份证，行路住店，均须带证，查无证者，即送警察局扣押惩治。魏中华因为没有身份证，所以被带到警局接受讯问。”他向前走了几步，笑容可掬，“警方核查身份证是日常工作，各位记者先生女士，不要只盯着此等小事，理应以正面导向为主，多多报道国民政府积极抗日的主张，弘扬前方将士英勇杀敌的感人事迹，以鼓舞士气稳定民心，夺取抗战的最后胜利！”
“谢谢孙局长的回答。”马云培接着提问，“今天凌晨，发生一起袭击押解魏中华警车事件。请孙局长透露一下，这是何人所为？”
“这是一起令人震惊的袭警案！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孙克俊愤怒地挥动一下拳头，“此案本局正在调查中，警察局政治部会及时向媒体通报调查结果。”
“很显然，这是潜伏在重庆的日本特务干的！”一名女记者说，“魏中华同学向媒体提供了日军研制细菌武器的罪证，他们是杀人灭口。警方却险些让魏中华同学死在日本特务的枪下，我们据此有理由怀疑警方保护民众安全的能力，因此，我代表重庆新闻界联强烈要求警察局，必须无条件的立即释放魏中华同学！”
孙克俊的脸色阴沉下来。
“保护包括各位在内的每一个公民的生命安全，本局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孙克俊提高了嗓门，“本局警员尽忠职守，报效国家，勤谨谦和，为民服务。既然新闻界朋友有着这样的意愿，本局长决定顺义民心，立即释放魏中华！”
众记者鼓掌。
孙克俊向大家挥挥手，转身进门，小门随即关上了。
魏毓华正在喝茶，孙克俊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皮椅上，将警帽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小魏呀，”孙克俊无奈的口气，“重庆新闻界联合强烈要求释放魏中华，我得顺坡下驴放人了！“
“记者要放人你就放呀？“
“魏中华在重庆成了人人皆知的抗日英雄，抗日英雄谁敢惹呀，谁惹谁就是汉奸。再说了，你家老三没有身份证，违规但不违法法，从沦陷区跑到重庆的，没几个有证的。你把人家关起来没道理呀！执法也是讲成本的。警察局比不得你们军统局，经费少得可怜，你把你三弟圈到我这里，人吃马喂，得话多少钱？我可没处下账哇！报馆记者你是知道的，唯恐天下不乱，要是跟我叫起真来，说我滥用公权，我还真理屈词穷，丢面子是小意思，丢了乌纱帽可就不划算喽。”
“难不成枪杆子害怕笔杆子？”
“你可别激我，你激我，魏中华也得放！”孙克俊喝口茶，“你可不知道，那帮耍笔杆子的可不是省油的灯。我戴上局长这顶帽子容易吗？可不能让一个毛孩子给毁喽。”
“你这边放了魏中华，他那边就要往延安跑。孙局长，你就忍心看着党国的接班人投奔延安吗？”
孙克俊的脸上现出愠色。
“延安不是外国，那是中华民国的地盘，陈嘉庚、梁漱溟去得，魏中华怎么就去不得？你拿这个吓不倒我，我现在必须立即马上释放魏中华！”
“人走事了，这个屁股谁愿擦谁擦，我可是什么都不管了。”魏毓华怏怏不悦地说。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孙克俊柔中带刚逼视着魏毓华。
孙克俊的意思很明确了，如果魏毓华拎不清，胆敢对他不够意思，自己就要对他不好意思了。
“也不复杂。”魏毓华不知深浅地说。
“不好意思，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孙克俊不露神色地按了一下桌上的呼叫钮，副官推门走进来，征询的目光注视着他。
“传我的命令，释放魏中华！”孙克俊命令道。
副官应声而去。
顾淮东端着狙击步枪不停地移动搜索。身上的树枝微微颤抖，一群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瞄准镜从一个房顶移到另一个房顶，忽然，一道亮光一闪而过。十字星缓缓往回移动，停在一堆稻草上，瞄准镜隐藏在草垛下面，亮光来自镜片反射。
顾淮东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他努力稳住神。
瞄准镜几乎是一厘米一厘米的移动，终于，在一个凸起部位定格了。
小铁门哗啦一声开了，警察将魏中华推出来，门又关上了。记者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稻草堆轻微抖动了一下。
从草垛下的瞄准镜里看出去，十字线套住了魏中华的眉心。他在说着什么。
扳机上的食指正轻轻地往下压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
水塔顶上的顾淮东果断开枪！砰地一声枪响，树枝下面的枪管剧烈抖动了一下，一群麻雀“扑棱”一声飞走了。
子弹击中稻草下的大冢的太阳穴，鲜血正从弹孔里汩汩流淌。
警察局门口的众人愣了一下，回身向后看。四周很安静，没有任何异样。
水塔上的一堆树枝动了动，瞄准镜后面的顾淮东轻轻舒了一口气。
记者打扮的藤森混在人群中，他挤到魏中华身边，紧贴着他，悄悄地掏出装有消音装置的微型手枪，抵住魏中华的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