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矅玉面上露出不忍之色,虽然在七里看来那就是装的。他轻叹一声对天喜道:“莫要再说了。七里,你且带她去看一看吧。”一面转身越过那华美的青玉案,向后走去,雪白的衣袍拂过来,那阵熟悉的松香气息又直扑天喜鼻间。这一切都让天喜脑子里面更加混沌,只能紧跟着他们往外走。
原来这高台的背后,还有一个宽敞的望台,倚着横栏仍可看遍扶林山的秀丽山景。横栏尽头便是上下所用的木楼梯,为相邻的两个高台共用。左矅玉带头下了木梯,刚走到下面草地上,突然听到高处传来极轻的一声:“玉郎……”声音细碎冰凉,几不可闻,旁边的天喜和七里两人都没有听见。
但是左矅玉却是听得明白的。仿佛这一声轻唤,是落在他心上。那处高台上,必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在看着他的背影,带着忧郁和绝望。他的脚几乎是不由自主的顿了顿,还是立刻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了。
远处的高台上,太子妃傅道元一袭流彩飞花蹙金翚翟袆衣,华美异常,在这秋色里却显得分外落寞。她携着傅青鸾,只佯作看向远处,泪水不知不觉间却早迷了双目。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既然无缘,何须誓言。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
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笑已逝,悲无言,侬为君痴君不知……
三人走到高台背后,左矅玉自衣袖中摸出块半圆形的圭玉,对七里道:“这次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去。到刑狱司直接见陆西亭,说明天喜姑娘的身份。他若为难你,再拿这个出来。”七里接过来,看清那上面刻着隐隐的“庆阳”二字,心内有几分诧异。但他向来清冷少言,便只对天喜道:“我们走吧。”
这里杜显拿着只水囊匆匆走过来,一看不见了天喜,立刻惊觉,转身便欲往灌木丛中走去,就听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怎么杜统领也在这里?”
杜显只得拿回了迈出的步子,回头向左矅玉拱手为礼道:“卑职见过五世子。是小王爷命我在这里,等着雍容郡主。”
左矅玉有些奇怪地道:“六弟人呢?怎么他不和我们一起回府么?”
杜显顿了顿,只得随意诌道:“只因王爷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找他,刚才打完一巡猎,就被王爷派来的人叫走了。”
左矅玉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这样。想来是朝中的事情了,若是王府中出了大事,先要找的必定是我。我听说他是带着傅家的表妹一起来的,这走得太急,岂不是连她也顾不上了?这样也太失礼了。你是六弟的心腹,这些事你也帮他记挂着才好。待会见了雍容妹妹,记得提醒她带上傅家表妹。若是青鸾表妹因此事而怪他,我这做哥哥的也心里不安。”
杜显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左矅玉看着他的背影,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又问道:“方才听人说,杜平在快进扶林山口的时候中了冷箭,现在情况怎样了?”
杜显愣了愣,立刻回道:“承蒙世子挂怀,想来是不妨事的。”
左矅玉一笑道:“这样说来,你为他看伤,并不太仔细。我怎么又听人说,那一箭正中他右下腹软肋处,若进得深些,很可能伤及内腑。那箭到现在还没能拔出来,他后来虽不再呼痛,却显见得是要昏迷了,你怎的能说不妨事呢?”
杜显情知不能再多说话,便又低了头,紧紧抿着唇。左矅玉又笑道:“你不关心他,却无故消失了半日,可是有什么事情比他受伤了还重要些?弄得我都有些怀疑,杜平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哥哥了!”
杜显面色一滞,还是回道:“世子说笑了。大哥出了事,我这做弟弟的怎能不着急?奈何方才小王爷有要事吩咐我去办,所以仍只得以他的事为重。”
左矅玉叹一口气道:“难怪六弟如此信任你,看来你确实是个明事理的人,难得又如此忠顺。我身边怎地就没有这样合用的人呢?”
杜显又低了头,只不言语。矅玉想了想,又含笑的看着他道:“杜二,我知道你很了解小王爷的心思。想着早前几年,他和我也没有这般疏远。现如今无论我做什么,他只把我当做仇人一般。你可否告诉我,这到底是因了什么事?”
杜显仍是低着头道:“世子为难我了。卑职不过是底下的人,不敢妄议两位世子的事情。”
他的回答挑不出任何纰漏,矅玉眼中的笑色渐渐隐去,片刻后似想起什么,突然又笑起来道:“杜二,方才我听人说,就在这山脉向东南两三里处出了件异事,那山中有户农家放养的几只羊,好好的在山中吃着草,你猜怎么着?”
杜显心下是己了然,却只得配合作出疑惑的表情道:“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左矅玉一笑道:“听说突然被天雷给劈死了!幸好没伤着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有好几个人说亲眼看见的。我就不信了,你说这天色晴好,怎么会突然打雷呢?”
杜显的眼角立刻微微抽动了一下,几不可见。矅玉却看得明明白白,顿时心情大好,笑着向他作了个让路的手势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想是无知村民以讹传讹,不说也罢。你不是要等雍容么?她现正在太子的帷幄前边,教太子习箭呢。”又看一眼天色,终于放声大笑道:“去吧,现在天色也晚了,你若再不回去,矅思急也急死了。不若我们叫上雍容,一起回府吧,嗯?”他说完这话,却不再看杜显一眼,径自在前面走了,雪白的衣袍被晚风一吹,愈显得说不出的飘逸清雅。
他一转过身,杜显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眸中暗沉之色泛起,但还是不得不跟在他后面向前走。两人转过几个高台,果然远远看到左雍容骑在马背上,背后插着双弓,腰间佩着箭囊,愈显得英姿飒爽,正向其中一处高台仰望,片刻后拢了双手唤道:“青鸾表姐——”
傅青鸾正和堂姐傅道元说些悄悄话,傅道元面色惨白,一双碧清的妙目微微肿起,手中明黄的绡绢早己被泪水浸透。傅青鸾在一旁柔声劝解,这时听到下面的喊声,不由奇怪道:“是谁在叫我?”一面拂开了前台上的轻纱卷帘来看。傅道元倚在她背后看一眼,便轻声告诉她道:“是王府上的雍容郡主,就是你矅思表哥的亲妹子。”
傅青鸾讶然道:“我到上京还未曾见过她。她这时唤我作什么?”一面只得拔开那些旗幡走到前台上,应了一声道:“我在这里。可是雍容郡主么?”
左雍容仰着头看向她,立刻笑起来道:“表姐太客气了,你唤我的名字就好。我是来请表姐和我一起回府的。只因方才父王有十万火急的事,召了六哥回去。六哥本不肯走,说还没有和青鸾表姐说一声,怕你生气。还是我说得他,说表姐是世家女子,自然知道缓急轻重,绝不会为这样的事情怪他,他才肯离开。他临走还特意交待我,要带了表姐一起回府呢!”她这话一说完,左矅玉远远听见了又笑,只作是她和杜显两人把说词都安排好了。
杜显诧异的也在这里。左雍容连用来形容的那个词都和他一样,所谓的王爷有召,所谓的十万火急,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傅青鸾听说左矅思己先走,心里顿时生出几分不快来,听到左雍容后来的一番话,这才释然,回头对傅道元羞涩一笑道:“姐姐,我要走了。我若有空,便再来陪你。”傅道元神色一滞,半晌后将手中的黄绫绢帕随意地丢在地上,惨然一笑道:“走便走吧。”
傅青鸾看着她恍惚的样子,颇有些不放心,傅道元却又声音哽咽地道:“你若有机会见着他,替我向他说一句:漫漫钟鼓初长夜,玉枕只伴灯长明;锦衣华裘无暖意,一生所托是非人。若他怜我,便救我一救,否则我不如死了。求你告诉他,一定!”她突然伸出苍白纤细的手,紧握着傅青鸾的手臂不肯放,眼中满是绝望。
傅青鸾吃惊地道:“姐姐,快莫说这些话了,防着外人听见,我将你的话带到便是!”一面似有些害怕的挣脱开来,立刻三步并两步的向楼下跑去。傅道元半倚在扶栏上看她仓皇离去,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片刻后泪水又流了出来。
七里带着天喜来到树林后面,这里却拴着十数匹马儿,正在吃草休憩。他挑了其中两匹马儿拉过来,轻松跃上马背,示意天喜骑另一匹。天喜心下犹疑,只站在那里不动。七里诧异的道:“怎的不上马?”
天喜咬了下唇,有些犹豫地道:“我不会。”她生来胆大,上次逃走时以为骑马只要按着爹爹讲过的那些要诀来,便没有什么难的,可茑茑的死却让她的心里蒙上了阴影。是以她一看到马,下意识想起的便是茑茑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
七里诧异道:“你说你不会?陆西亭的逐日马如此性烈,也被你整死了,还有什么马是你不能驾驭的?你不想骑马,难道要走着去么?”
天喜只低了头不吭声,七里有些不耐地道:“你到底走不走?若是不想去,我便回了公子,不再管你的事情。”天喜想了想,只得咬了牙,无奈地爬上那另一匹马,很小心的伏低了身子,轻轻挽了缰绳在手。七里哼一声道:“装的什么样子?可怜么?我实告诉你,其实我家公子……”
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的憋下去,差点咬到舌头。其实觉得天喜可怜可爱的,倒是他自己。他深知自家公子最大的本事,便是在谈笑之间,算计人于无形。这样呆的一个女子,又被公子的好皮相迷惑,连失神的样子都不知道掩饰,公子要骗她还不跟玩儿似的?想想这丫头实在境遇不妙,他虽然生性冷淡,却因着两人年纪差不多的缘故,倒动了些恻隐之心。
此时还没有上官道,七里一面打马慢慢跑着,一面不由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天喜一手松松拉了缰绳,一面正以衣袖在拭泪,不由奇怪道:“你这丑丫头,有什么好哭的?”天喜抹着泪道:“没什么,我就是心里难受。”她好容易控制自己不去想茑茑的事情,却又担心起在牢中的爹爹来,听矅玉公子的语气,爹爹的情况非常不好。她是温吞水的性子,以前还存着几分侥幸,这时却是实实在在的感到彷徨无助起来,因此哭得十分伤心。
七里眉头皱了皱道:“莫哭了,一哭起来就变丑了!”天喜哭得更厉害了,七里灵机一动道:“我家公子最讨厌的便是女人哭哭啼啼,你若这个样子让他看到,他就再也不理你的。”这话十分灵验,天喜立刻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打着马跟了上来。
一路上因为焦急,天喜反而是一直跑在前头。两人策马进城时,天色己近全黑,西直门处早挂上了角灯。七里不过将那玉牌在守城军官面前一晃,便立时有人开了城门放他们过去。七里带着她打马直奔提点刑狱司衙门,却是为了先找到陆西亭。
刑狱司衙门此时正灯火通明,陆西亭果然还在理事,听得是矅玉手下的七里特地来见他,立刻让人将他们带进去。待看清七里身后跟着的天喜,他己微变了脸色,带些警惕地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七里冷笑道:“陆大人这便是明知故问了。既看到她,难道不知我们要来见谁么?只是还需要陆大人点头罢了。”
陆西亭面无表情地道:“那我便明确告诉你,那人刺杀并州府质子洛九卿一事,人证物证俱在,连他自己也供认不讳。依我朝律法,洛九卿身份尊贵,那刺杀之人却只是个卑贱的昆仑奴。虽然未遂,却实属恶劣之极,己定了秋后问斩,不过就在半月之后。再依我朝律法,此等死牢所关之重囚,除却临刑前允许至亲家人探望,其余时候没有特殊因由,不得随意探视。”
天喜急切地道:“你弄错了,我爹他不是昆仑奴!他也绝不会去刺杀别人,他一定是冤枉的!”
陆西亭冷笑道:“长成这般样子,还说不是昆仑奴?连他自己也认了,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你们走吧,今天无论你们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你们进去的。左矅玉的面子,我也只好摞下了!”
七里想到了怀中的那块令牌,此时却并没有拿出来,他到底是少年心气,一笑道:“陆大人,说句不恭敬的话,我在你这死牢里探得还少么?光明正大的进去,你却不许,我们只好走了。我从前门走,待会必定从别的地方进去,我说话算话。”说完他也不看陆西亭的脸色,拉着天喜便往外走。
天喜不防备之下被他拖走,立刻拧下劲往后一挣道:“我不走,我要见我爹爹!方才矅玉公子给的那个玉牌,你为何不用?待会你想一个人进去,那我岂不是见不着他?”
七里反被她拖过去几步,不由一愣,无奈之下只得压低声音,在天喜耳边切切地道:“你以为那令牌是什么?那是庆阳王的圭玉,见之如庆阳王亲至。皇上己命我家王爷督查连河兵变一事,你想想,若有心人将你爹爹刺杀洛九卿之事,和连河兵变这样关系到国体动荡的大事联系起来,那会如何?这就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杀人未遂之罪了!”天喜惊愕地看着他,七里肯定地向她点了点头,拉了她又继续向外走去。
他们两人本来还没有走出府门,天喜嚷出的话自是让陆西亭听了个明白。陆西亭一愣,又见七里伏在天喜耳边切切地说些什么,立刻在身后叫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