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曜思身形本就十分高大,此时居高临下,身后再跟着唐放、杜平等几个亲侍,个个虎背熊腰,神色不善,且腰间各悬刀剑,怎样看都是一种盛气凌人的架势。
洛九卿一拂身后披风,缓缓转过身来,面上是惯有的清冷淡漠神气,幽寒的眸子映着雪色,他看向左曜思,淡淡地道:“洛某有事要先行一步,至于此中情由,改日自会和五世子说明白。小王爷若是有什么见教,也只能改日赐领,今日恕不奉陪。”一面径自转了身,大步往前走去。天喜是出了大殿便开始后悔,想着自己不该置气要走——能悄悄的看一眼曜玉,在她也是很难得的事情,因此走得有些一步三捱。可是回头看了曜思一眼,她立刻毫不犹豫地跟上了洛九卿。
左曜思面色紫涨起来,剑眉微挑,他立刻几大步走下台阶道:“洛将军请留步!小王也有些话要和洛将军讲,还请将军借一步说话!”一面紧紧的跟了过来。
洛九卿放缓了步子站定,却是头也不回地道:“若是还为着之前的那件事,小王爷不必多言;就算天喜答应你,我现在也不能答应了。”
左曜思早几步赶上来绕到他身前,伸臂一拦,带着几分急切地道:“将军不是说过,只要她自己愿意便可吗?将军现在难道要出尔反尔?”
洛九卿沉下脸,冷冷道:“前几日当着众家将,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天喜现在是我玄甲军之人,而且有军职在身。如今她的事,便由我这个主将说了算。你说的事,我不答应!”想一想,他又冷笑一声,看着左曜思道:“况且,我听人说,你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欺男霸女,作为混帐,还把主意打到天喜的头上?我劝你歇了这个心思吧,现在你无论说什么,我也决不会让天喜留在王府!”他一向傲气,是以说起话来也根本不给别人留情面。
左曜思一愣,不由退后了两步。看着洛九卿沉冷的面色,半晌,他不怒反笑,冷哼一声道:“好,好极了。如此我便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完了,再决定答不答应。”
洛九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虽然不知道左曜思会说出什么话来,却是暗地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个骄横跋扈的小王爷说什么,他都决不会改变主意,而且势必要让他断了纠缠天喜的心思;所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若来日他按照左曜玉的安排,荣登九五,他又存着这样的心思,让自己和天喜将来如何过安生日子?
这样一想,他唇角泛起丝冷冷的笑意,看向左曜思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和小王爷说。不过小王爷既开了口,就请小王爷先说吧,在下愿意洗耳恭听。”
左曜思神色却有些不自然起来,下意识地向身后看了一眼,见杜显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这才轻咳一声道:“好,洛将军既然是个爽快人,那我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他突然又看了身后几个面色呆怔的亲侍一眼,突然有些恼怒地道:“你们几个,滚,滚回大殿里去!只杜显留下便可。”
几个亲侍互相看一眼,只得依言退下。一面往回走,各自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什么事又惹到了小王爷,明明他们大家一直都木头似的跟在他身后,没有谁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怎么好好的他又发起脾气来了呢?
杜显是一贯的面色沉稳,气定神闲,此刻身形挺直地站到曜思身后,他微点了点头,是一种鼓励的意思。这让曜思仿佛有了底气些,于是硬起头皮道:“实不瞒将军,天喜她是我自陈郡带回来的,也早就是我的人!而且,而且,她腹中现在己经有了我的骨血!”他平时在别人面前虽然扯泼甩横,却从来自认光明磊落,现在无端扯这样的大谎,只觉得自己太不要脸,因此表情十分的不自然。
仿如石裂天惊,洛九卿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反复的看着面前的左曜思和杜显两人,他有些不能置信地道:“你说什么?你说她有了你的……?这怎么可能,她不是左曜玉的爱姬么,怎么和你也……”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似曾相识的屈辱感觉再次涌上心头,猛地转过头来,他看向身旁的天喜,看向她平平的小腹,本来幽深的眸色也立刻变得寒光冷冽,狠戾异常。
天喜被洛九卿的反应吓了一跳,一时愣在那里。她有些愕然地看向左曜思,不明白为什么他说了这样的话,将军大人又变成了这样可怕的样子,好像要生吃了她一般。怎么会这样?
在她听来,小王爷说自己腹中有他的骨血,虽然说法奇怪,可是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肯定是小王爷说自己曾呆在他身边白吃白喝很久,吃了他很多好东西。想想那段时间也是,炖的骨头汤也有熬的猪血粥也有,只要自己开口要,听风苑的人无不照例送上,不过那都是想要来给摔伤的鸢鸢吃的;奈何鸢鸢一直饮食不进,所以自己只好代劳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这小王爷还惦着自己吃喝的这点子事,也太小气了吧?
不过她再一想,小王爷所希望的事情,自己确实一样也没能做到,包括留在他身边,包括把那张大弓给他,包括和他睡觉什么的,所以他今天是来寻碴来了,只是找个由头来纠缠。
她不通人事,那日桃蕊用春宫图来开解她时,也根本没提到过怎样就会有了孩子那么远的事情,因此看到洛九卿冷得瘆人的眼光,她早下意识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小肚子,一双手也交抚在上面摸一摸;貌似今晚宴席上酒食丰盛,自己又一味又想着不去理左曜玉,只顾埋头吃喝,现在除了有些撑得慌,再没有别的,他们这样看着自己的肚子做什么?
小王爷也委实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就算很久之前吃过他的东西,哪里会留到现在,不是早该入五谷轮回了么?早知道他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可是为这样的小事扯来扯去,也太过分了吧?
这样一想,天喜便自管迎上前来,大大方方地看向左曜思道:“小王爷,既是为着我的事情,那么容我说一句话。小王爷说我腹中有你的骨血,我是认的。可我想这究竟也算不了什么,小王爷又何必为此事纠缠不清呢?”
此言一出,左曜思和洛九卿皆是一幅惊掉下巴的表情,一时说不出话来。洛九卿面色青了又白,冷冷看向天喜道:“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天喜认真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左曜思道:“自然。我只是没想到,小王爷是这样小气的人!你那时让我留下,我自然要吃你给的东西,这也值得一提?我就算吃的东西比别人多些,你那时都没有说什么,现在却又来提这事,不嫌太迟了么?再说了,这些日子我在将军这边,也是放开了来吃的,肚子里不知有了多少他的骨血,他就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还一直让我吃很多的烧肉呢!”
洛九卿和曜思的表情瞬间扭曲抽搐不能成形,一旁杜显自诩沉稳,这时也早喷笑出声,立刻向一边转过头去,用袖子半遮了脸笑得浑身发抖。半晌洛九卿先反应过来,看向天喜,喃喃地道:“你说的是些什么?你莫非全然不懂?”
天喜有些莫名其妙,看着两人古怪的表情,又看向一旁笑得肩膀直抖的杜显,有些讷然的道:“我怎么不懂了?小王爷是因为我白吃白用了他的东西,又没有答应他那些事情,他生气了,所以想找我的麻烦。”抬头看向洛九卿,她认真地道:“将军大人,我也算是你部下的人了,那么我以前欠小王爷的东西,你会帮我还的吧?他既然讨要,我们还给他就是。
洛九卿无语凝视夜空,半晌才看一眼天喜,闷声道:“好,我答应你。你吃过的,穿过的,用过的所有东西,只要他想讨回,我都会替你还他。”看一眼目瞪口呆的左曜思,他淡淡地露出一个极难得的笑意道:“小王爷,既然如此,那今天我们还是先走了。你讨要的东西,改天我会让人送过来,我说话算话。”一面强忍了笑意对着天喜道:“我们走吧。”
天喜嗯了一声,又看一眼曜思呆若木鸡的神情,奇怪的走了。
左曜思呆呆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这才反应过来,看向一旁笑得抽搐的杜显道:“怎,怎么会这样?”
杜显好不容易止了笑意,此时一本正经地看着左曜思道:“小王爷,我也不知。”
左曜思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片刻后他恶狠狠地看向杜显道:“这就是你们想的好主意?”
杜显轻咳一声,提醒他道:“小王爷,不是我。这个主意,本就是雍容郡主想出来的。”
左曜思咬牙切齿地骂出一串话来,却不明白到底是想骂左雍容,还是天喜,抑或是他自己。好容易冷静下来,他这才又看向杜显,有些茫然地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杜显淡淡一笑道:“小王爷,只管按我们以前的安排,接着办便是。此事并不算完,只要让洛九卿相信天喜丫头是真的有了身孕,他必不会再容她在身边,这点我可以保证。”
左曜思深皱了眉道:“你凭什么这般笃定?”
杜显却似有些犹豫,半天才道:“不知道小王爷有没有听说过当年明秀郡主的事情?”
左曜思皱眉道:“我那时还小,不怎么懂这些……”想了片刻,他恍然大悟地道:“莫非你知道内情?是了,六年前明秀姐姐嫁去并州,你可不是也随着去了?你快说说看,那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显摇头道:“小王爷恕罪,那时我们护送明秀郡主,也不过是在洛府盘桓过三五日,婚礼落定之后便回了程,哪里还能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看着左曜思有些沮丧的脸色,顿了顿,他又道:“明秀郡主死后,老王爷虽然发了话,让府中任何人都不得再提起她的事情,可惜“坝口一堆土,口舌捂不住”,府中的下人们多有传言,说明秀郡主死时甫妊三月,系外伤所致小产,后来又因血崩不治而亡——”
他话未说完,左曜思己怒极道:“可恨!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明秀姐姐有了身孕,洛九卿竟然还打她?姓洛的还是人么!他这样对明秀姐姐,为什么父王一句话也不说?”他狠狠一拳砸在道旁的一棵树干上,树上的积雪猝然塌下,落了两人满头满脸。
杜显吃了一惊,看着左曜思盛怒的表情,只得又接着道:“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就算之前有些传言,可明秀郡主过去并州半年后身死,死时有三个月身孕,怎么说这腹中的孩子也应该是洛九卿的,洛九卿为何会要了明秀郡主和她腹中孩子的命?而王爷起初震怒,后来却缄口不言,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左曜思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时看向杜显道:“你的意思是说,明秀姐姐的事另有隐情,她死得并不冤枉,所以父王才无话可说?”
杜显不语,左曜思又想了片刻,这才喃喃道:“我不相信……明秀姐姐在府中时,是出了名的温柔和顺,德容兼备,就连对我和雍容两个,也向来是和颜悦色,她怎么会做出那种失德之事?”
杜显则只是沉默,因为自己也只是猜测,所以并不好相劝左曜思什么。左曜思看上去则很是失魂落魄,半晌才凉凉一笑道:“洛九卿,呵呵,我算是记得你了,咱们走着瞧吧……”一面阴沉着脸色,转过头对杜显道:“刚才我们讲的算是正经事,可给傻丫头一打岔,那姓洛的心中纵有疑云,也要消散了。现在还要为这事和他纠缠,我也没脸了,不如叫雍容前去,既是她出的主意,就让她去说,她是个女子,只要装出和天喜要好的样子,洛九卿肯定会信的。”
杜显一笑道:“小王爷说得没错,此事让小郡主过去说,再合适不过;她又是你的亲妹子,只要说得神乎些,那洛九卿一定就信了。只要他真动了怒,赶了天喜出来,小王爷就有机会了。”
左曜思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那快去找雍容吧,打铁要趁热,让她现在就跟过去。”杜显应声而去。左曜思遥望着杜显出了清晖园的铁篱门,这才转身欲仍回大殿,便看见曜玉带着两个小侍正赶了出来,是极为少见的行色匆忙,不由冷笑一声道:“五哥急急忙忙的,这是要去哪里?我们两个都出来,把那满殿的客人都撇下了,这岂非太过失礼?”
曜玉面上早没了惯常的笑意,此刻看向左曜思,亦是冷冷地道:“失礼?你也知道失礼,为何三番两次的往外跑?我问你,你在这外面可有看到洛九卿将军?他是否己走了多时?”
曜思虽然时常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但不管明面上还是私底下,曜玉对他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态度温和,今天这样明显的怒意,曜思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愣了一愣,才梗着脖子道:“五哥也知道洛九卿是怎样一个人,你既说是请他来做客,又把他干晾到一边,他岂能忍得?方才一声不出的就走,我见了忙跟了出来,替五哥陪着小心,说多有怠慢,还请见谅,那姓洛的根本不理我,还说这样的宴席,不来也罢!”他既讨厌着曜玉,此时又恨上了洛九卿,未免添油加醋,只想着这两人,一个不可一世,一个诡异可怕,早晚有一天互相掐死才好。
曜玉一听便道:“那你快回大殿帮我去招呼别的客人,我还有要紧事要和那洛九卿讲。”一面带着那两人又急忙的往清晖园外要走,曜思趁机走脱,还不忘对着曜玉的背影作个咬牙切齿的表情,曜玉却突然又回了头,曜思顿时尴尬不己。
曜玉看着他的表情,突然一笑道:“六弟这是怎么了?”
曜思有些反应不过来,此时的曜玉言笑温润,分明又变回了平时,这让他觉得方才面有焦虑之色的曜玉只是个错觉。
曜玉走了回来,仔细地看着曜思的神色,又笑道:“六弟,你方才急急忙忙的带了人出来,不是因为洛九卿,而是为了他身旁的天喜吧?怎么,五哥没有猜错吧?”一面挥退了侍从,一时清晖园门前的雪地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曜思吃了一惊,刚要辩驳,曜玉己是又轻声笑道:“你喜欢她,希望她留下,可洛九卿不肯答应,是么?”
曜思愣愣的看着左曜玉,有些反应不能,他平时也是口舌伶俐,可就是在这个五哥面前,却讨不着半点便宜,不由有些恼羞成怒地道:“是,那又怎么样呢?”
曜玉一笑,干脆将一只手搭上曜思的肩头道:“若五哥能帮你遂了心愿,让洛九卿罢手,让天喜丫头心甘情愿的留在你身边,你该如何谢我?”
曜思猛地甩开他的手,有些暴躁地道:“你哄我!姓洛的根本软硬不吃,天喜也讨厌我得紧,这不可能!”
曜玉轻笑道:“六弟稍安勿躁,我自有办法。不如我们做个交易,若是我能让天喜留下,你便将父王交给你的那半块圭玉借我一用,你大婚过后第二****便还你。如何?”
曜思心中警铃大作,有些惊疑地看向他道:“你要做什么?”
曜玉敛了笑色,淡淡地道:“这个你不用管,我自然有我的用处,你大婚时父王必然会赶回来,到时他要这东西,我自然就还你。你若肯借,我这便赶过去把天喜叫回来,说话算话。你若不肯借——”
他似笑非笑地道:“我也会让天喜回来王府,不过到时我便将她留在我身边。你也知道,她是肯听我的话的,上次让她去洛九卿那里,便是我的安排。你可以想清楚再说。”
看了曜思一眼,他神情自若地往外走去,那两个侍从又悄悄地跟了过来,若曜思还有心情看一眼,便可以发现这两人都是绝顶高手,真正的踏雪无痕,可惜他此刻心中纷乱,早没了主意,这时看着曜玉走出十几步远,早大声叫起来道:“五哥等一等!”
曜玉就地站了,回过头来看他,脸上带了浅浅的笑意,是一种志满意得的神情。曜思大步走过来,有些急躁,他看向左曜思道:“五哥,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要将此事告诉母妃!父王临出门时交待,但凡有要事,我一定要向母妃禀报的!”
左曜玉一怔,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