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容虽然性子倔强,但她对眼前这两人都有一种本能的畏惧,此时听到杜显的安排,也便不再说话,带着自己的侍女转身走了。
左曜玉这才笑着看向杜显道:“说吧,我倒要听听是什么事会让我笑不出来……我除了笑,不能有别的表情,不能动怒,不能伤心,更不能动情——这一点,我想父王都告诉过你,是不是?”
杜显看他一眼,淡淡道:“自然。所以我才选择将此事的真相告诉你,关于明秀的,希望听了之后,你能承受得住。”
左曜玉哦一声,随之轻笑道:“方才听雍容一讲,我其实已经有些明白了。容我猜猜看如何?明秀心上的那个人本来是你;但是身为宗室之女,她不得不嫁往并州;然后一些风言风语传到了洛九卿耳中,他对明秀本就有成见,认为是朝廷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棋子,所以一直冷淡着她;而你早在十年前己助他大破西凉,他虽然心中明白有些不对,却不想失去你这样有才干的人,所以一直隐忍不言;说来,这洛九卿还真是个很有度量的人呢!”
杜显神色微滞,片刻才冷冷道:“明秀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会不知道么?你既能将当年的事说得如亲眼所见,倒不妨再往下说说看吧。”
曜玉有些意外,片刻仍是一笑道:“如此我就再往下说了。后来明秀有了身孕,而他仍然心生疑虑,于是一怒之下杀了她,哦不,是意外之下,明秀和腹中的孩子双双死亡。王府自然要兴师问罪,这之后他才告诉你,他早发现了你们的事情,你至此也无话可说。因着明秀的事,你愧对他,亦愧对王爷,所以才会这样两面奔走,竭尽所能。若不然以你盛偃这一身才华,到哪里不能过安逸日子,非要在王府做一个低等的亲卫?”
杜显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缓缓道:“五世子,不得不说,你很聪明,你猜的八九不离十。可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说错了,明秀腹中的孩子并不是我的,而是他洛九卿自己的,所以他悔不当初,以至他之后再也不敢沾惹女人!还有,明秀心上的的人也并不是我,而是你!”
曜玉一愣,随之大笑起来道:“你说是我?这怎么可能呢?明秀是我的四姐,她怎么会有这样不顾伦理纲常的想法?你莫要以为她人死了,便可以随意污蔑!”
杜显冷冷道:“方才不是你在随意忖度她么?现在怎么又成了我在污蔑?说到所谓的伦理纲常,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么?众所周知,你们这左氏皇族,最不顾的就是这样东西。当年永安公主勾引她亲叔父临川王,东废帝与其生母潘太妃有染,什么奇事丑事没有?这皇室富丽堂皇的外表下,都是一滩污糟秽烂之事!就你还和我提伦理纲常?别笑掉人的大牙了!”
左曜玉一向的伶牙俐齿,此时却未免也张口结舌道:“宫闱秘事,向来以讹传讹,总有些人惟恐天下不乱……你,你都是听什么人编排的这些事?简直不堪入耳!”
杜显冷笑一声道:“入不入得五世子的耳,我也管不了,只不过照实一说。纵是宫闱至秘,既违逆了天理伦常,便难塞天下悠悠众口。再说了,左明秀算是你哪门子的四姐?你们不过是远亲,认真论起来,她还比你小着半岁。她一个深闺中的女子,见到外人的机会本就不多;有你雪衣公子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整天在眼前晃荡,她还能看得上哪一家的公子?”
左曜玉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美目中己难掩嗔怒之色,杜显又淡淡道:“想起来,当日也不过误打误撞——明秀郡主出嫁前几日,下人来报,说她犹自每日郁郁神伤,垂泪拒嫁,将许侧妃代她做好的嫁衣都撕烂剪碎;王爷心中恼怒,让我走一遭,务必要查出她是什么因由不肯嫁去并州,还让人劝她,说那洛九卿是出了名的少年英武,让她不要不知好歹。可是却没人能劝得了她,连她生母许侧妃也不能。”
面上泛起恍惚的神色,杜显又缓缓道:“当日我过去时,便只见她一人在房中。虽然是奉着王爷的命令,但无端窥视闺颜,毕竟不妥,我心下正犹豫,却发现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酒,早喝得醉醺醺的,却自有一种艳丽妩媚之态……她的口中不住的叫着你的名字,我也不知因由,于是就易容成你的样子接近她,打算诱她说出心里的话,谁知她一见,就哭着抱住了我……”
左曜玉面色微变,片刻后突然冷笑一声道:“编,你就继续编下去吧。你是不是还要说,她酒后失德又失身,所以成了你的人;再然后她发现竟和自己的五弟成了此事,于是羞愤欲死,却被你劝下,再然后……可还有什么?”
杜显看他一眼,缓缓摇头道:“你想得太多了……,我今日才知道,明秀错得多么离谱。当时她抱着我,只是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话。人都说酒后吐真言,我自此才知道,她是这般的痴迷于你,却又不敢对别人吐露半句……她说她很苦;嫁去并州,她知道是身为宗室之女的责任,不可推脱,却对于那个传言中杀人如麻的洛九卿,她又打心里惧怕,觉得他是个莽汉,和自己不可能是一路人……”
左曜玉静静听着他说话,一双美目中光华微敛,面上己是再没有半点笑意,却也看不出别的什么表情。杜显仍是自顾自地道:“待到她醒来时,我己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当她发现自己拥抱的竟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她并没有惊慌,却是拉起了我的手,笑着说难怪她会认错,说我的身形到底和你有几分相似。仔细的看我的手,她又说,男子之中很难得有这样美的手,以前她看着你的一双手,很想能摸一摸,现在终于能如愿了,她很高兴……后来,我们说了很久……”
杜显慢慢说着,似又看到了当日的情景,看到了待嫁时长发披散,白衣胜雪的明秀,那样一个明媚温婉却又至情至性的女子;想着他们曾说过的那些话。再后为,他从别人的言谈中知道洛九卿对她的冷淡,他也心痛,更多的是无奈,为了避嫌,他却只能躲得远远的;再不久的后来,他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去,苍白的面上满是决绝凄凉的神情,他颤抖的手挽救不了她的决意就死之心——这样一个外柔内刚的烈性女子,面对洛九卿的冷淡和质疑,她也曾据理力辩,最后带着恨意抢过他的佩剑,自刎在他面前;直到她死后,洛九卿才得知,她已有了三月的身孕……
一阵酸楚慢慢溢出心底,左曜玉沉默起来。明秀的影子渐渐在心底清晰,这样一个对自己永远温柔和气的女子,小时候常常在一起玩耍,长大后因为男女之别而渐渐生份,原来对自己藏着这样细腻隐密的心思,却从不曾让他窥得一丝一毫。她一定是害怕自己一旦知道这个事实,会看不起她吧?原来当年还曾有这样惨烈的事情,而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那时的自己对明秀可曾有半点感伤怜惜?好像没有,却反而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漠然。
这么多年来,自己想得最多也最彻底的一件事,只是复仇,除此之外,再没有一样东西能让自己清醒的活着。就连明秀的死,当年的自己也下意识认为,是庆阳王应得的报应;他打了什么样的如意算盘,就必然要为之付出相应的代价!
而显然,自己现在开始心软了,开始为明秀的死而不安。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容易动情动心的人了?他不愿意细想,却十分明白,在一切结束之前,自己绝不能对他们中的任何人有恻隐之心。况且现在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毕竟明秀己死去多年了。
曜玉很快自淡淡的悲伤中清醒过来,看向杜显道:“你告诉了我这一切,又怎么样呢?明秀既是宗室之女,就应该明白自己的责任,既嫁给了洛九卿,便应该好好的和他过日子,为何后来仍是和你纠缠不清,以致洛九卿误认她腹中的孩子是你的?想来她也是个糊涂之人;其后赌气自刎,更是不智,这不是陷洛九卿于不义,也让父王和她母妃枉添心伤么?”
事己至此,他不能再让任何可能的事情来影响自己的决定;盛偃若是想借着明秀的死来让自己心生歉疚,也是不能如愿的。想到这里,他很快收敛了心神,面上又泛出那样淡淡的笑意。
杜显闻言早神色微变,片刻后才轻声道:“原来在你眼里,她就是这样的人么?糊涂……呵呵,果然她很糊涂,只一味地念着你的好处,连我劝她的话也没有听进去。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对她?我想连你自己也说不出来。”一面又看他一眼道:“本来还有一件要紧事,我是要问一问你的;方才问过洛九卿,他似并不知情;现在看来,不说也罢,反正你也就是个冷心冷血的人,未必会将此事放在心里。”一面己是很快的转身走了。
曜玉唇角泛出丝无谓的笑意,不过略想了想,便随着杜显进了听风苑,并没有将他之后的话放在心上。父王既回了府,于情于理,自己都是要见他一面的,宜早不宜迟,否则他的疑心会更重。
果然庆阳王此刻并没有离开,正在和曜思小声的商量些什么事情,一发现他的到来,便对曜思道:“就依你的意思,先带她过去城北玲珑别苑;有经验的丫环婆子多带几个照顾着,万事都要小心些。”说到这里,他似是意识到府中这样的人太少,思索片刻,不免眼睛一亮道:“让李夫人陪她一起过去吧,这样照顾得来,必定用心。”曜思见他到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的生母李夫人,未免有些寒心,想想也只得应承。回头见左曜玉竟然无声站在堂下,不免露出些诧异的神情,此时也不过叫了声五哥,便匆匆的向外走去。
曜玉心知庆阳王必是为了安顿好天喜,因此只做并未听见他们的谈话;想来庆阳王对曜思有了身孕的侍妾还是重视的,必竟在他这一脉,子息艰难,吃尽了苦头。心下冷笑起来,曜玉微垂了眼帘,并不看他们;待曜思大步的出了门,这才上前对着庆阳王作礼道:“儿子不知父王回府,面见来迟,还请父王原谅。”
庆阳王随意的嗯了一声,慢慢啜了几口茶水,这才沉声道:“怪不得你,我回府之事,也是偶然,之前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还能活着回来。”似是不欲多谈,沉思片刻,他才又问道:“我听说你最近在城内动作频繁,联络谢、傅、陈等朝中重臣,所为何事?”一面示意他坐下说话,又挥手屏退了一旁侍立的众人。
左曜玉却并没有立刻入座,而是躬身在旁,态度极为恭谨地道:“回父王的话:父王身陷景林郡不能回京,孩儿便知宫中有异变,因此十分担心,只得马上和几大重臣联络,以摸清他们的意图,生怕他们中有人会对父王不利。”
庆阳王看他一眼,淡淡地道:“只怕现在想对我不利的人,很多呀!你向来是聪明且极有分寸的人,为何此次这般莽撞?你这样大的动作,郗同知那老东西难道是瞎子么?他就由得你这样联络重臣,四方奔走?只怕他那边早就起了疑心了!”
左曜玉微低了头,声音温和地道:“不瞒父王,孩儿此举正是为了引起他们的警觉;郗同知是只老狐狸,疑心极重;我干脆便动作得大些,让他镇日疑神疑鬼;这样他们必会也有相应的动作。如果孩儿所料不差,这几天城中的布防有变,便是他提前的应对之举;只是宫中的消息始终出不来,让我有些不安,也不知皇伯父近况如何呢!”
庆阳王又啜了一口茶水,这才缓缓道:“看来你做的很好,是我多虑了。这宫中的事情么,你倒不必担心,我自有可靠的人能得到第一时的消息。现在你和我细说说这几位重臣的态度,他们各自可能的选择;再说说看,我们的胜算有几成?”老而浑浊的目中精光隐现,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锐利。这个继子用种种迹象表明,自己的谋划和野心他己尽知,那么自己不妨将话挑明了来讲,也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左曜玉再行一礼,这才恭敬的坐在了下位上,正色道:“我今日来,正是要和父王说起此事……”
约摸一个时辰后,曜玉才自听风苑中出来,神色中是说不出的沉肃清冷。七里见状忙迎了上来,递上白狐斗蓬。曜玉从容系好,两人向外走去,直到无人僻静处,他才小声的吩咐七里道:“六世子婚期提前,己定在五日之后,我们的计划也要更改。你这就去一趟城北玲珑别苑,见一见天喜,和她说清楚我们的安排;大婚之夜曜思是必要在傅青鸾这边的,她不用担心;大婚第二日早上也只推说自己身体不适,不方便敬茶见客;待到午后,只要听到清晖园的大殿这边有异动,就立刻往听风苑的后山去,那里自有人来接应她。你听明白了么?”
七里默默的记了一番,这才点头道:“是,公子,我都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