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己渐渐暗了下来,洛九卿和天喜两人才来到王府附近;安置好乌寰马,他们这才向着王府正门走去。然而远远的,他们便见到庆阳王府大门正缓缓打开,一干家丁护院开始驱逐着门前不远处的闲杂人等;稍后便见到一众侍婢婆子正簇拥着一位披着斗篷的中年贵妇匆匆走出门来,斗蓬下露出绣着金线的紫色朝服下摆。眼见得要走,中年贵妇却又回转了头,向身后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吩咐了几句,随之两个侍婢扶了妇人登上刚刚自后门处赶来的一辆华丽的三驾马车,匆匆离去。
洛九卿神色微沉,望向那王府那两扇渐渐合拢的大门轻声道:“是庆阳王妃。她这个时候出府做什么?”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东南向转角处,他不由微皱了眉道:“盛装朝服,看样子是要进宫。奇怪了,宫中大乱,照理说她不应该挑这个时候去。莫非宫里发生的一切,她竟全不知情?”
略一思忖,他果断地对天喜道:“此事有些古怪。你在这里等着,我悄悄的进王府探看一番;有可能的话,我会将你那神臂弓带了出来。何况现在这样的局势,以我的身份也不好公然的上门寻左曜玉,以免落人口实。”
天喜神色间有些犹豫,片刻后有些担心地道:“你,你偷偷的翻墙进去么?这似乎有些,有些……”
她此时才察觉到洛九卿行动间有些不便——方才逃离时他的小腿上中了一支弩箭,弩的劲道极大,这支箭此刻一定还留在他伤处;然而想见到曜玉的强烈渴望占了上风,她强抑着心头的异样,嚅嗫着道:“既如此,你小心些。”
洛九卿看她一眼,并没有说话,带着些微瘸的姿势走开了;天喜远远望见他自远处墙外腾跃入了王府之内,心下立刻不安起来,想到郗府那位三爷说过的,宫内正乱,那个王爷好像在整个京城之内都有些什么行动,那么这王府作为大后方,必定也会加强戒备;将军大人固然神勇,可他身上有伤,又是只身潜入,只怕会有凶险;若是他遇到了麻烦可怎么办呢?
她越想越担心,正在百爪挠心之时,就听身后一人冷冷道:“他本是堂堂的一军主将,为了你竟然肯行这样宵小之事,连我也为他难过!你就是这样的没有心肝么?”
天喜讶然转身一看,却是陆东峦正在自己身后翻身下马,面上的神色极是不快,不由心下愧疚,只得忙迎上去道:“原来是陆师父,您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陆东峦冷冷道:“怎么找到这里来?我是一路跟过来的!九公子入了郗府,却遣我们回住处,我不放心,便带着手下人一直远远守在郗府外围;你们逃走那时,若不是我带着玄甲军精弩营的十几个弓手在暗处相帮,你们怎么能这样容易逃出来?九公子一心为着你,你倒好,还让他带着伤去为你犯险!我向来以为你良善,却不想你这样狠的心!你想想在我们那边的日子,一桩桩一件件,他什么时候不是在为你着想?他何曾由得你去犯险过?嗯?!”
天喜又羞又愧地低下头来,片刻后才小声道:“陆师父,我,我没有想这么多,这都是我的不是……你不要生气,我,我这就进去找他……”
陆东峦冷冷打断她的话,不耐烦地道:“不必了!上次因为我借了马儿给你,让你上四明山去见左曜玉,后来你弄成那样回来,他差点没有生吃了我,现在我哪还敢劳你的驾?”
天喜心下焦急,只得带些恳切的神色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若是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我心里也……”一面己慢慢低下了头,大颗的泪水落了下来。
见她着实悲切,陆东峦面色这才缓和了些。从马上一跃而下,他仍是没有好声气地道:“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等着便是了!”
看着天喜神色尴尬,他这才又道:“既是九公子要做的事情,那是任谁也拦不住的。我此番跟过来也只是想提醒你,九公子性子是冷了些,可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因为他不擅言辞,不肯讲出心里的话,你就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对你是怎样的,你就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我说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难道一个左曜玉就晃花了你的眼,让你成了睁眼的瞎子,连谁对你好也看不见?算一算你来京中数月,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倒占了多数,自九公子以下,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实心实意的对你?想想你那样的吃喝,都让我心里发疼,九公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才拣了你这个现世宝回来哦!……巴拉巴拉……”
陆东峦大人发挥一贯的唠叨本色,可怜的天喜被骂得狗血淋头,半天缓不过气来,正在眼泪汪汪的想辩解几句,就见远处洛九卿己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背后赫然是天喜那张神臂弓。
两人急忙一起迎了上去,洛九卿对陆东峦的到来并不奇怪,不过看了他一眼,便转头对天喜道:“我己找人问清楚了,王府的正经主子们,现在一个都不在府内;连那被关在景园反思的郡王妃也不在了——据说是奉旨进了宫。”
天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会提到傅青鸾,陆东峦却是听明白了。若是傅青鸾此刻仍在王府,只怕早己做了九公子的刀下之鬼;九公子眼中向来不揉沙子,他又生性冷酷,既认为这人该杀,便不会因为傅青鸾和天喜有这样的血缘而放过她。
顿了顿,洛九卿这才又淡淡地道:“左曜玉的住处,我也让人带我去看了;如我之前所料,他并不在府内;不过倒拿回了你的东西,你且仔细收好,再不要落到别人手中。”一面己将背后的重弓拿了下来递给她。
天喜沉默着接过神臂弓,然而眼中含了泪,片刻后她才轻声地问道:“你之前已经想到……不在府内,和我说明白也就是了,你为何还要进去?你这样冒险,不值当的!”
洛九卿看她一眼,淡淡道:“没有什么值不值的。何况当时我若说他不在府内,你会相信么?”
天喜一时哑口无言,洛九卿己回身对陆东峦道:“我们走吧。”一面已是大步的向前走去。天喜一怔,立刻便跟了上去,陆东峦回头看她,微皱了眉道:“怎么,你决定跟着我们走了?”
天喜立刻迟疑地停下了步子。
洛九卿冷冷看了陆东峦一眼,神色微沉,陆东峦只得苦着脸道:“跟便跟吧,我也不过替你多问了一句,做什么这样看我?”一面小声的嘀咕着,径自走到前面去了。
天喜心下忐忑,只得慢慢的跟在洛九卿后面走,有心要问他些什么,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在犹豫之时,就见洛九卿回过身来,淡淡地道:“天喜,我想问你些事情。”
天喜立刻讨好般地趋身上前,做出个但问无妨的样子。洛九卿这才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关于左曜玉。你可知道,他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天喜神色茫然,轻轻摇了摇头;洛九卿想了想,又似无意地问道:“又或者说,你可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喜沉默了。
片刻后她仍是抬起头看向他,带了些悲伤迷茫的神气,她轻声道:“将军大人,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的,对于他,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事情;而且他对我是怎样,我心里早该明白——我们哪里是一路人?我也只是,只是心里痴想罢了……遇到他以后,我变得不像我自己,把爹爹之前对我的叮嘱都抛在了一边;多次遇险而不自知,还连累得娘亲为我丢了性命……”
黑亮的眸中隐隐泛起泪光,她声音微有些沙哑,又道:“若不是我自己太过固执,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可是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爹爹也说过,我天生就是个弩钝的人,不谙人情世故,不知世道险恶,比一般的人都懵懂许多;下山后吃了这样多的苦头,对我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这样以后就算是他们都离开了我,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的活下去……”
她没有再往下说,却是立刻转了身往前走,片刻后吸着鼻子,声音轻细地道:“我想好了,我不再找他了;没什么的,一切都过去了……我这就去和我爹爹会合。”
洛九卿默不出声的跟在她后面,片刻后才淡淡地道:“你逃出来后想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左曜玉——怎么现在才想起你那阿爹么?若是他被郗府那些弩卫伤着了可怎么办?”
天喜猛的顿住步子,似是有些生气,片刻后仍是放轻了声音道:“并非你想的这般。当年阿爹从沂安御史府救我娘出来,那围困的叛军少说也有上千人,攒矢如雨,火光冲天,可是我爹爹就算背上负着人,飞出高垣时也是瞥若翅翎﹐疾同鹰隼﹐顷刻之间便不知所向,将人毫发无损的救出。方才郗府那边不过区区几十个弩卫,哪里就能奈何得了他?”
洛九卿见她着急的样子,面色稍霁,片刻后又淡淡地道:“原来是因为你爹爹厉害得紧,所以你不担心。这样看来,因为我在你心中也不是太差劲,所以你才一点也不紧张我?你可知道,方才那些人追过来的时候,可是我整个的在后面挡着箭弩,你才能趁机回射的。若是我稍有疏忽,可就被射成个马蜂窝了,你事后竟也不问一声?”
天喜有些想笑,这才发现他走路有些忍痛的意思,不由啊的一声道:“是了,你这腿上的伤严重么?”
洛九卿看她一眼,并不出声,自管一拐一瘸地向前走去,走向系在不远处的乌寰马;天喜忙不迭的上前搀了他,同时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道:“对不住,在我看来,你和我爹爹是差不多的人物,总是没这么容易受伤的……我向来不太细心,还拉着你跑了这么远的路,你怎么也不吭一声……痛得厉害吗?”一面说着话,她己很认真的蹲下身来,开始扒拉着洛九卿的衣服下摆:“我看看,伤到哪儿了呢?”
洛九卿嘴角微抽,一把握了她的手道:“不必……”而天喜早已经拉开他的长袍下摆,很认真寻找着他腿上的伤处了;此番情景难得一见,整个东朝大概也没有这样一个女子,会这样大天白日蹲下身来去拉扯男人衣服的,更何况此人还是堂堂的洛小将军;陆东峦偶一回头便看见这副景况,立刻掉了头过去。
“流了好多血呢!”天喜咝的吸一口冷气,同时连连催促他:“你这个样子便走不得路了,快些上马!回了住处,陆校尉他一定会有办法!快些!”一面己是连托带扶的将他弄上了马背。洛九卿居高看下来,幽眸清冷,微带些嘲意道:“那你呢?我自是要回去的,你可是又不想随我们走了?”
天喜微一愣怔,还没来得及说话,洛九卿己轻舒猿臂,一把将她提到马背上,同时轻叱一声,乌寰马立刻飞快的向前奔去;紧紧的抱了天喜,他埋下头来,在她耳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道:“你这个傻丫头……”
只是简简单单的这样一句话,天喜顿时泪如泉涌,咬紧了下唇,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毕竟身心俱疲,她终是放松了些,将自己整个的倚在他强壮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微阖了眼,珠泪盈睫,纷纷落在他的手背上,是一片温热酸楚。
洛九卿颌下浓密的青须己长出寸许,轻轻磨蹭着她柔嫩的耳垂,温热的唇触到她腮边的泪迹,又叹了一口气:“傻丫头……不管怎样,我总是想要你好好的……”他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只是将她更紧的搂在了怀里。
而这边郗王妃一行的马车还没有进宫城,就己被戒严的羽林军执戟拦下;马车上有着庆阳王府的徽记,羽林军们显然有些莫名所以,片刻后一名校尉上前喝问道:“里面是什么人?王爷有令,此刻内城宣华门处严禁任何人等进出,违者格杀无论!”
车内郗王妃闻言大怒,早由两个侍婢相扶着自马车内颤巍巍下来,厉声道:“你且去问问王爷,此刻连我也不能进去吗?他一声不吭的就让人带走了我的玉官儿,他是想要我的命吗?小六也随王爷进了宫,必定他又在圣上耳边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呀!我要进宫求见圣上!圣上曾经亲口应承过我,绝不再为难玉官儿,难道此时要出尔反尔吗?我是必定要进宫的,你们有胆子拦了我,误了我的事情,日后一个一个的,我必定仔细找你们盘算!”
羽林卫们面面相觑,那羽林校尉只得应道:“王妃娘娘恕罪,娘娘若执意要进宫,可否先容我等回报了王爷?”
郗王妃恨恨道:“既是王爷的命令,我就更加等不得了。他多久来就算计着我的玉官儿,恨不得置之死地,若不是我拼命护着,玉儿哪里能活到今日?玉儿若是不在了,任着那个无礼无法,任意妄为的奴生子对我不敬,我还不如早死了呢!”
一面已是迎着羽林卫们的长戟走了过去道:“格杀勿论是么?我倒要看看,是谁敢拦着我进宫?纵然见不着圣上,皇嫂我还是可以一见的;多久来只有她怜着我丧子之痛,此刻怕也只有她才能救了玉官儿!天家眷属也不过骨肉之亲,我一定要去见皇后!”
羽林卫们迟疑着,纷纷后退;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别人,他们这森寒的枪戟会毫不犹豫的刺过来,可面前的人偏偏是庆阳王妃;这样,任他们再是恪守尽职,也绝不敢招呼到她的身上来;于是一行羽林卫们眼睁睁地看着郗王妃且骂且行,一路往内宫去了。
左曜思早听到宫人来报,此刻己带了人站在椒房殿仪门处等着;远远看见郗王妃过来,他唇角浮起丝极冷的笑意,却仍是恭敬的上前作礼道:“果真是母妃呀,我还以为是宫人讹传呢!孩儿在此己恭候多时了。却不知母妃因了什么事一定要见皇后娘娘?”
郗王妃有些惊疑地停了步子道:“思官?你怎么会在这里?皇上病重,你和王爷此刻不是应该在曲明殿守着么?”
左曜思古怪一笑道:“皇上病重,自有内臣和太医照料,孩儿守在那里也是没用的,但有一颗哀戚恭敬之心便是;母妃还没有告诉孩儿,面见皇后所为何事呢!”
郗王妃顿时不快起来,竖了一双极淡的吊梢眉,冷冷道:“自是有要紧的事!你这样拦在这里百般盘问做什么?况且我的事,也是你问得的么?”
左曜思哦一声道:“孩儿不敢。只是父王听说母妃一定要见皇后,便交待我要好好的照应母妃;母妃是不知道了,今天宫里出了些事情,只怕有些宫人会趁机作乱呢!父王说了,母妃既进了宫,便小住几日再出去;皇上病得这样重,万一……母妃也是要进宫的,倒省了跑来跑去的事情。”
郗王妃冷哼一声道:“消得你说么?我自是这样打算的。要说有人作乱,我是不信的,便是北齐打过来,还要先越过那洛氏守着的连河,只这深宫大内,还有谁敢反了天不成!”
左曜思也不多言,只是一笑道:“既如此,母妃就请自去见皇后娘娘吧,孩儿也不再打扰了。”一面带着那些宫人退下。
郗王妃眼见那些宫人对他毕恭毕敬,心下疑惑,不由暗想道:这是为甚?就算他是郡王爷,可也没必要一班子宦官们都对他言听计从,积年在宫中行走的老人,可是连她这个王妃也不敢得罪的呀!莫非……,莫非?!
她心头一阵狂跳,那个一直以来极为隐晦的念头突然像暗夜极绚的烟火,此刻如花般在她的头顶盛开,让她几欲晕眩——莫非王爷他,他成了?
那么自己此刻去见的皇后,一直要以大礼相见的皇嫂,是否这就要和自己倒个儿了?自己现在应该管她叫什么?太后?不,太后己逝,那这位皇嫂现在算什么?阶下囚?笼中鸟?殂上肉?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面目来见她?倨傲凌厉?羞愧示弱?怀柔安抚?
咳哟,愁死个人了,这还真不让人省心啊!
郗王妃一路想得乱七八糟,不知不觉己随着引领宫女来到了椒房殿外;然而衣香鬓影,两溜宫娥依阶而立,沉静肃然;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椒房殿之主皇后盛装韩服,端端正正的坐在高阶上的青玉案之后,衣饰光鲜,凤冠巍峨,似乎专是等着她的觐见。
郗王妃入宫多次,除了有重大事情,很少见到皇嫂以这样的仪仗示人,膝下一软,早伏身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口称参见皇后,皇后万福金安,心下一些绮想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就听殿上皇后轻声道:“王妃娘娘请起。”声音清冷柔软,绝不是自己听惯了的皇嫂那温和中微带着些苍老的声气!郗王妃顾不得礼仪,下意识便抬头望上去,却见凤冠之下,一张脸清丽秀美,脂光粉艳,哪里是自己那己显老态的皇嫂?分明就是那太子妃傅道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