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春雨像是天上断线的珍珠,绵绵不绝,唐哲打着伞,疾步走在湿淋淋的山间小道上。
他走得太快,撕裂了手臂上那道深深的剑伤,流了血,又被大雨冲去,袖子上模模糊糊印着一片粉色。
身上还有几处被树枝刮破的地方,有时,好巧不巧的,树枝就刮在他的伤口上,可是伤口越疼,血流得越多,他走得越快。
想到安隐儿毒发时全身冷得发颤,那单薄的身影咬牙瑟瑟发抖时的苍白,他的心痛得像被一刀一刀凌迟。
那把油纸伞经不住树枝的刮磨,只剩骨架在风中颤悠悠,唐哲干脆丢了伞,冒雨在林中行进。
他想,安隐儿就在他们躲过的山洞里等他,他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深山之中,狼叫响起,她一定很害怕。
唐哲试图运起轻功,却屡次失败,胸腔之间提不出一点热气,只得加快脚下步伐。
月朗星疏,花枝摇曳,夜半时分,雨终于小去。
当唐哲赶到山洞的时候,那昏暗的一小堆火光在他的眼里化作一片光明,点亮了他的世界。
唐哲这辈子从没有这么狼狈过,在他小时候被虐待鞭打的时候,虽然受伤却不曾淋雨,在他身处牢狱的时候,虽然落魄了点,却没有受伤,从未像现在这样又是身受重伤又是淋雨跋涉而来,可是他的心里却一点不觉得难过伤心,他觉得,值得。
当他走进洞的深处,看到安隐儿靠岩壁睡着的容颜,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像是一辈子也没体验过这种轻松的感觉。
他沉重的呼吸声惊醒了浅眠中的安隐儿,她蓦地睁开眼,手里匕首就对上了眼前唐哲的胸口。
待看清眼前发丝凌乱,衣衫褴褛,头发上不时滴下水珠的人竟然是唐哲时,她彻底的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须臾,唐哲伸出手,顺着安隐儿的发丝慢慢滑下,安隐儿似是一僵,唐哲唇角动了动,溢出几个字:“隐儿。”
这两个字,念得无比沉重,似还有一丝哀怨与悔恨,就在下午,他还念过这两个字,可是夜半的现在,更像是从心里叫出这个名字。
那低沉沙哑的嗓音,仿佛有刺一般才唤出来,眼里似有水光闪动。
安隐儿心口一紧,沉默半晌,渐渐地移开几步,到一边又坐下,闭目。
安隐儿的反应像是不为所动,她没有睁眼,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这一问险些让唐哲站立不稳,他想象之中的场景不该是这样的,他以为他这样不要命地来找她,换来的会是安隐儿扑进他怀里大哭。
唐哲忽然觉得很慌:“隐儿,你在怪我?”
安隐儿睁眼,眼中隐含怒气,反讽:“不敢,我安隐儿没这胆子。”
唐哲上前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那天我醒来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不该说什么我不信你,我知道你为了我吸毒……”
“够了,我不想再听,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同情,你走吧。”安隐儿冷冷地打断唐哲,侧过头去。
“隐儿。”唐哲攀上她的肩,“要怎么样你才可以跟我回去?”
“唐哲!”安隐儿怒吼,她一掌拍去他的手,他低吟一声,蹙眉看着她。
“你要我走我就走,现在我中毒了,你就大发善心地把我带回去,这样我死了以后你也就心安理得了,那好,我向你保证,我死了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怨你,更不会做鬼来找你,你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去了。”安隐儿说完,伸出手臂,遥遥指向洞口。
唐哲看到她一脸决绝的样子,底气不足地问:“你不是很喜欢我吗?你不是很想和我在一起吗?你不是说要与我一起好好过日子吗?”
安隐儿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说:“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演戏?你不是一直很想杀了我吗?现在我如你所愿就要死了,为什么还来找我?我真的不懂,如果当初如安隐芝那般冒着生死的爱都感动不了你,那我真不知道自己有哪点值得你身负重伤深夜上山来寻我?”
安隐儿心里的苦涩溢出喉咙,苦的她几乎说不出话了,他非要让她亲口把这些说出来吗,非要让她自己把自己凌迟一遍吗?
唐哲听到这里,蓦然顿住,失神地站在原地喘气,脸上的着急和担忧都再挂不住,转变为一片茫然。
他疑惑了,为何自己的挽留是让她愤然,是不是这样的一切对于她来说已经太晚了?
心口像重重被敲一击,恍然回过神来,唐哲说:“隐儿,不要放弃好吗?我想要你活下去。”
安隐儿看着他说:“可是,我已经不想活了。”
唐哲心惊:“你说什么?”
安隐儿平静道:“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借尸还魂吗,或许只有我在这个世界死了,才可以回到我原来的世界。”
唐哲抓住安隐儿的手臂,有点儿疯狂地摇动:“不可以,你不能那么残忍,在教会我什么是爱的时候,却要说走,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让我爱上了你,却说你要走呢!”
说完,发疯一般将她扯进自己怀里,疯狂地吻着她,唐哲发丝上的水不断滴下,流入两人口腔中,化作一片咸涩。
安隐儿痛苦地闭上眼睛,瞬间就有两行泪水滑落,如果换做以前,唐哲说出这样的话,她一定开心得不得了,因为那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美梦。
可惜现在,时过境迁,中间发生这么多事,她已经不能再想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去爱一个人了。
也或许是安隐儿爱怕了,她遍体鳞伤,她之前爱错了太久,久到心已经被伤得麻木,她不敢相信唐哲会真的爱上她,不是不愿,是不敢。
安隐儿在一次次受伤中成长了,那一段锥心的疼痛,她永不忘记,但是要她就这样原谅、妥协,她还真的做不到。
安隐儿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看着他说:“如果你爱我,那好,我问你,你会不会这一生眼里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会不会把唐家堡那些女人统统赶走?你能不能一辈子再不逛青楼?再有,我注定毒发身亡,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立刻陪我去死?你敢回答我吗?”安隐儿一连串炮轰,唐哲站在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他从没想过这些问题。
安隐儿不敢相信唐哲爱上了自己,而他也在炮轰之下,哑然失声。
唐哲没有爱过,他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他不明白其实他这样的感觉就是爱情,可是他描述不出来,他没法说给安隐儿听自己的那些感受,而他眼中深藏的眷恋和爱恋,安隐儿也看不见。
如同她看不见他们躲在山洞的那个夜晚,她淋了雨发了烧,浑身是污泥,唐哲替她擦拭身子,额上的冷帕子根本毫无用处,看到她冷得缩成小小的一团,牙齿不断打架,他将自己仅剩的里衣也脱去,然后躺在她的身边,抱紧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洞外寒风呼啸,洞内两人紧紧相拥,却还是很冷,他传了内力给她,一晚未合眼,就怕半夜她有个三长两短。
这是唐哲今生唯一这么对过的女人,虽然可能还不是最好,可是至少安隐儿在他心里已经不一样了,是他毫不犹豫完全照着心里所想去照顾的女人。
唐哲不是没有和其他女人睡过,而早在很久以前,安隐芝也和他睡过,可是两人裸裎相对,不为渴望,只为了责任,照顾她爱护她,没有参杂任何一丝杂念,只想着替她度过难关,真的是第一次。
安隐儿见唐哲的沉默,轻轻笑出来:“我知道你没考虑过这么多问题,你也不必当真,反正我要死了,不想再和你缠绕什么,我现在更不想吵架,只想耳根清净一点,你回去吧,或者,天亮了再走也没关系。”
说完,不等唐哲说话,自顾自坐下,闭目休息。
“啊……”唐哲扶住岩壁,表情纠结,头上开始冒汗,“隐儿,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背上伤口在流血,好痛。”
安隐儿睁开一只眼,看到他脸色骤然苍白,皱皱眉头,只好站起来。
“我看看。”
“呀?”安隐儿一声惊呼。
唐哲被她吓一跳,忙问:“怎么了?”
“你伤口烂了!”
“不会这么严重吧?啊,真的,我头好晕,要死了。”说着,唐哲脚下不稳,一头朝安隐儿怀里栽去。
“唐哲,你给我起来!”安隐儿试着推起他,可是他就是往自己身上靠,“给你点颜色你还开起染坊来了,唐哲,你再装死,我现在就离开这山洞,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听出安隐儿强硬的语气,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唐哲睁开眼,柔声问:“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安隐儿摇摇头,满目苦楚:“唐哲,我是很爱你,要我恨你是我穷尽这一生都不可能做到的事,可是你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爱情,珍视过我的付出,现在我累了,我对你已经没有什么要求了,你不要再和我说这些话了。”
沉沉的无力感充斥在唐哲全身,他很想像以前那样伸手把她拥进怀里,然后她就笑靥如花。
“那好,你停止对我的爱,换我来爱你,换我来付出,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从今以后,你不用在乎我的感受,不开心了就打我来出气,我随你怎么骂,只要你开心。”
安隐儿垂下脸,泪水落到手背上,散成一滩滩不成形的水渍。
“听我说……”唐哲揉着她的发丝,放柔声音,“现在外面很危险,到处都是我们的通缉令,哪怕现在你还不能原谅我,你先和我回未央门,其他事从长计议好吗?”
安隐儿还想摇着头拒绝他,可是唐哲不再让她有反抗的机会,他紧紧箍住她,往洞口走去。
可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形成一层雨帘,透过厚重的雨幕,看不到外面的树影,伞又被他扔了,这样冒雨回去,两个人都会生病的,唐哲只好将安隐儿又抱回洞里。
安隐儿自放血以后,身体已经虚弱得不行,再加之刚刚和唐哲又吵又闹,体内耗尽,瘫软在唐哲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