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和五皇兄亲近,因为母妃说他的骨子里有狼的本性,将来的天下一定会掌控在他的手中,母妃是不受宠的嫔妃之一,自我懂事起她就要我接近皇后所生的二子——四皇子和五皇子。
五皇兄后来果真成了临浠国的国主,其实他们两人各有千秋,都是做国主的料子,可惜皇位只有一个。
四皇兄温润有礼,冷静持重,若他治国,定能实现无为而治的盛世,而五皇兄为人严苛,主张以法治国,以重刑来约束犯罪,也能实现不偷不盗的国风。
其实当年父皇所传之人是四皇兄,他觉得将天下交给以仁义治国的四皇兄更放心,但是五皇兄岂肯罢休,父皇是在外狩猎时驾崩的,他写遗诏的时候只有太尉唐世轩在场,而唐世轩是五皇兄一颗强而有力的棋子,他一直作为四皇兄一派的人存在,但实则暗地里他和我们是一条线的,我们篡改了诏书,顺利地将五皇兄推上了皇位。
我们知道四皇兄一定对这件事有所怀疑,所以故意使了一出迷魂计。
我在朝堂上公然向太尉大人求亲,被他婉拒,这一幕只为了让四皇兄不对唐世轩产生怀疑,后来我偷偷去过太尉府,我知道终有一天五皇兄还是要斩草除根的,他不会因为狭隘的手足之情放弃已经得手的江山,所以四皇兄迟早会死,而我担心在他出事前,他会娶唐世轩的女儿,那么到时候四皇兄受到迫害,依旧会连累到太尉家,所以我想让唐世轩将一个女儿嫁给我,还有一个女儿入宫做娘娘,以唐世轩对五皇兄的忠心,我们都不会亏待唐家人的。
哪知这亲事被唐世轩一口回绝,还没做出个定论,他的二女儿没大没小地闯进了书房。
如我知道的一般,唐世轩很宠他的二女,他脸上先是一喜,再是想到我在场才装模作样地呵斥了几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唐苡柔,不知礼数,横冲直撞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而且她压根没有看到我,直到被低叱才跟我道歉。
她看了我一眼,随后就一直低着头,咬唇沉思着,我轻笑,她有点怕我,若是我娶了她,她会怎么和我相处呢?
可惜后来五皇兄答应了唐世轩的请求,准许唐家之女婚嫁自由,我不明白,进宫做娘娘和王妃,那是多大的殊荣,究竟要怎样的人才有资格娶他的女儿呢?
半年后有了答案,原来他要的是欠了唐家恩情的人,而不是给予唐家恩情的人。
唐苡柔虽然不漂亮,但是她身上有某种特质吸引着我,大概就是她的愚昧无知吧。
我自小在宫里长大,漂亮聪明的女人见得太多太多了,我觉得智慧对女人而言就是枷锁,她们互相利用,互相陷害,最后死在自己的手段下,红颜老去,孤老无依。
正因为如此,我将寻儿留在了她的身边,唐世轩不在了,我希望我能尽自己的一份心将她照顾好。
……
官场,真的是一个很黑暗的地方,即使我出生便高人一等,但位越高,摔下来也会越惨,如今五皇兄的皇位已经稳固,也该是我离去之时了。
欣儿是我的正妃,多年来恪守本分,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将靖王府交给她和寻儿打理,我很放心,我没有告知她们此行的目的,只和她们说是被派任外地巡游。
邢风辞官已经三年了,就在唐苡柔“死”后的第三天,而这三年来我也一直在准备抽身而出,之所以耽搁这么久,是因为我还在等,等一样东西。
窗杆上几只麻雀啾啾叫着,抬眼望去,远处的云层被暮色染红,霞光漫天。
“爷!爷!”
我心里一阵狂喜,疾步去门口。
“爷,你要的东西好了。”云雷抹了一把汗对我道。
我从他手中接过那样东西,我等了三年的东西。
云雷笑着讨好我说:“爷,顶级的冰蚕丝做的,这下几百年都不会再坏了。”
我点点头,表面还是平静如水,却不可否认内心的狂喜。
三年,三年了,我派人去找冰蚕丝,终于将这把伞修复成了当年的样子,外观上依旧朴素无华,只有伞柄处挂了一根红色的荡绳,绳上是一朵手工编织的莲花。
我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把玩着,那伞面光滑而冰凉的触感令我不禁呼吸一滞。
当晚,我就骑马踏着月色离开了安沛,出发去锦官城,路过和风府的时候,我多看了几眼,还是一样的砖瓦,还是一样的灯火,只不过和风府的门匾被撤了下来,挂上了“佟府”,是新上任的御史大夫的姓。
二十天后,在一个明朗的上午,我见到了邢风,他身着白净的丝绸长袍立在山尖,清风扬起他的墨发,依旧那么白衣胜雪,那么风华绝代,简直让我嫉妒。
我下了马,他过来迎我:“八王爷。”
“往后不用称我为王爷了。” 我笑了笑,手往他肩上一拍,“你倒是早逍遥了那么些年。”
他的笑是温暖诚心的,但隐约还是透着一股子苍茫。
我也敛去了笑容,将用布包着的伞交给他:“她最珍视的宝贝,我现在物归原主。”
冰蚕丝一年的产量不高,第一年,我命人将各处搜集来的蚕丝统一浸泡,染色,然后让手巧的姑娘一针一线编织成了伞面,第二年,我命人将伞骨也用蚕丝牢牢绑住,蚕丝的柔韧性极好,风再大也不易折损,这就是我迟迟等了三年才辞官的原因,去年冬天的时候,伞已经成型,只差了一点点的蚕丝,二十四根伞骨只差一条,没办法,只好多等了一年。
邢风接过伞,缓缓地将它撑开,声音很轻却有些不可置信:“这是蚕丝编织而成?”
我得意道:“冰蚕丝做的,风吹日晒个三百年都经得住!”
邢风怔楞了下,然后沉默着与我并肩走了一会儿,对我说:“知道你来,她一定很高兴。”
山里种满了樱花树,满山一片淡淡的烟霞之色,有大片的澄澈湖水碧玉一般躺在群山怀抱之中,她终于像她自己期望的,活在一片青山绿水中,也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
就在小茅屋的门口,我站住了脚步,转身对邢风说:“伞我送到了,看到你们这样我也放心了,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多保重。”
临到门口了,我始终还是没进去,明明可以见她的,却还是放弃了,我想还是把那段最美好的回忆,锁在记忆深处,让唐苡柔永远是当年的样子,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好的。”邢风微微一笑,“不过留下吃顿便饭还是可以吧?”
我摸了摸扁了的肚子,笑着点头,马不停蹄跑了一晚,早就饿过头了。
菜是普通人家的青菜白豆腐,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邢风举起酒杯,真心诚意地对我说:“八爷,这么多年,我们都蒙你照顾,我敬你。”
我回一个笑容给他,也诚心道:“邢风,她一定会醒过来的,别让自己太累了。”
三年前,我亲耳听到邢风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悲戚到可以把人的心击个粉碎,她终究还是死了,敌不过天命。
那天我看到邢风半跪在床上,怀里抱着唐苡柔,邢风满脸狼狈,悲伤绝望,而她的手无力地垂着。
我第一次有了那样的感觉,哪怕以前尔虞我诈,我都不曾这样无力过,就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想做好一件事,想保护一个人,却发现,原来不是努力了就一定会做到的,不是我想保护谁就一定能让她不受到伤害的。
那是一种绝望,无力的绝望。
我萧尚阳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可是那一天,我们意外地收到了储离络的香囊,里面是优昙婆罗花磨碎后的花粉,我不知道储离络做这些是为了什么目的,但是有了这些,她就有救了。
自此,是她长达三年的昏迷,至今未醒。
我想,她那么爱邢风,一定会醒来的。
这三年里,邢风每天都和她说话,就盼着她能早一日清醒过来,他给她讲七仙女下凡的故事,给她讲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当然,也讲他自己的故事。
屋子里点了蜡烛,邢风有些酒意,他说:“有句话我一直不敢告诉她,我虽不负于临溪国,不负于天下百姓,可是终究还是负了她,哪怕她睡着,我也开不了这口……”
我明白,要一个男人亲口承认辜负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这痛觉不亚于凌迟。
我看着满脸通红的邢风,犹豫一下,没再说话,这三年来想必他一直很压抑,很煎熬,我不禁看向屋外的月亮,山间的月亮好像分外的圆,分外的明亮,我也在心里祈求老天,这些年里邢风受的折磨也不少,快让她醒来吧,他欠她的,始终还是要亲手还给她才好。
老天,让他们团聚吧。
这一晚,我后来也喝醉了,醉得比邢风还厉害,他扶我到一边的椅榻上休息,自己则去外面舀了水,擦了一把脸,去她的床边守候,给她讲故事。
迷迷糊糊里,我听到邢风说的话:
苡柔,有一次我下朝回府,看到你飞舞在散落的樱花之中,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你美,美得让我移不开眼,现在漫山遍野的樱花都开了,你若醒了,我就带你去看。
苡柔,你不是怪我说当初送给你鸢尾花,那代表的是绝望的爱吗,我现在种着樱花,樱花的花语是——只为等你回来。
苡柔,你什么时候能醒来再对我说一次我爱你呢,这次我不会吻你,我会看着你的眼睛对你说 我也很爱很爱你。
以柔,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离不开放不下的那个人是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动身,邢风替我牵了马,看着我上去。
然后我挥挥手,“驾”一声离开。
下了山之后,我举目回望,看到邢风还站在那里,一身衣衫猎猎飘荡,青丝飞扬,向我挥着手。
我突然有些不明白,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堂堂一个王爷,吃遍天下美食,看尽各地美女,游过的山水名胜也是数不胜数,怎么到头来脑海中记得最多的是唐苡柔,直到勒马离开,眼前晃过的影像居然还是一个男人。
这样想着,嘴角也不自觉扬起,转眼间,又是别离,但是,团聚的惊喜,往往就在别离之后。
几个月后,我在云南大理的街上闲逛,无意间听见一句话,又是说走就走的动了身,马不停蹄来到了锦官城外的小山上。
我告诉邢风一句话,原来鸢尾花还有另一个花语。
邢风也迫不及待跑到房里,激动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他说:苡柔,等你醒了,我们去山里寻找鸢尾花吧,我们去找齐七色的鸢尾花,我今天才知道鸢尾花还有另一个花语,鸢尾是彩虹的意思,彩虹就是雨过天晴啊,我们经历了风雨,过后便是晴天,你醒了,我们就不会再分开了。
一离一别,一相一聚,虽然下一次相见不知何年何月,但我知道,远方的天,有位男子,站在树下,等着鸢尾花开,一直等着鸢尾花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