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未凉,夜已央,风倦歇烟沉迴廊。
残破的嫣红花瓣撒过一轮又一轮,轻云如纱氤氲着玉盘,而光辉则潜藏在一对澄净的眼眸之中。一对玉足点起一片刚躺下的绯红,女孩儿的脸微红,在月光的映衬下,浅羞胜娇柔,她悄悄地看了眼近旁的男孩儿,只见他仍盘坐着,看似修炼,却无一点灵气浮动,女孩不由哼哼。
半张金质面具遮住了喜悲,他就像沉睡般,静止不动。身后华灯万丈,星火从流,而眼前则独有一棵巨大的海棠树,恍惚间,花裳披了一身。
坐下的石台已渐渐失去温度,雨霖铃略感不适,向着徐文瓛想要说些什么。
“平衡体内的血源龙脉需要安静的环境,你不必陪我,先回去吧。”
突然的言语让气氛又尴尬了几分。
“三日后的比试你去不。”
“你很在意。”
“你为什么不在意?”
“你跟着子陌,我会与她说。”徐文瓛一顿,又道,“我已遣人去往天诏,一有你们宗门的消息,便会报知。”
“你……”
“父亲的青面影曾查过你的身世。”
雨霖铃闻言一顿,又轻轻地抱住自己的双腿,缓缓地嗯了一声。
。。。
一条笔直的梯道插入地底深处,平整而阴冷的石壁上暗嵌着一盏盏明火灯,光曳影颤,令人不寒而栗。封闭的空间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在昏暗的火光之下,隐约可觑两处墙角落的沟道里流淌着深色的液体。石梯上但见一人一步一拜,极其恭敬地朝着梯道的尽头而去。
烛火如瞳,似在悄无声息地监视着这条藏污纳秽的甬道。只听人影低语念咒,又从衣袖中拿出一份老旧的羊皮卷,随手一划,顿见面前陈旧枯朽的木门如水般流动起来,瞬间将人包裹了进去,眨眼又恢复了平静。甬道之内的明火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好似鬼魅们闭上了妖眼。
。。。
徐府的一处神秘之地,闪烁着诡谲光芒的气线将边角上的一些隐晦之气汇聚、导流到中央之人身上。
徐璟桢谨慎地控制着污秽之气与自身死气融合,体会着此消彼长的充实之感。漫长的时间无法消磨变强的意志,他一遍遍地过滤着新增死气中的阴湿杂质。
“不愧是……佞人,不……疯子,竟敢用阴晦之气补全死气。”徐璟桢似是一叹,语气却不然,“不过……”
。。。
“文修,残肢断尸好看否?让你这般留恋不舍。”
文修不急不缓地踏入内城的城门,却见一位穿着劲装、微合双眼的抱胸青年劈头盖脸地问道。
“你在做贼?”文修无视而过,顺口一句径直走开。
却被来者身形一挡。
“一身污秽,浮尘和死气混杂……啧啧,曹家亡得冤啊。”青年眼睛微眯,笑着看他,右脸上原本浅浅的疤痕明显了几分,一头梳齐短发看上去十分精神。
“那你能活到现在运气真是差。”文修脚步不停,周身乍现一层淡淡银芒,即将撞上青年。
而那青年鼻音一颤,厚实的银光聚成灵盾,意与文修一抗。
就在二者即将相撞的刹那,一道不容置疑的声音轰响在两人脑中,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一滞,瞬间消失殆尽。
“南门为吾驻守,要争滚去斗台。”
“你……”青年眉目一皱,甚是不悦。
“再无下回。”
“诺,南门守。”文修见状,连忙作揖回应,怕额外生事触怒其人。
一瞬间,自四方而来的威压骤失,令两人不由暗松一口气。
“有闲心看门,不如准备武城斗艺之会。”不等回应,文修身形一颤,便从青年眼前消失。
青年一愣,盯着文修身影消失的目光却逐渐锐利起来,轻哼一声离开。
。。。
三日后,文宣城东,演武场。
武城斗艺是文宣城最重要的盛会之一。所谓斗艺,就是全城修者展示技艺,而实际上除了开始短暂的散人修者互搏,余下都是文宣四家的角逐。
此刻,偌大的石制环形看台被人海占据,声音如潮,一浪盖过一浪。
“曹家殁了,这文宣城就剩下文、徐两族,一家是南域治者,一家是传承世家,今日这局好看了。”
“我不看好徐家,毕竟之前联合曹、梦两家才堪堪与文家一争,如今失了助力,难矣难矣。”
“你们听说了没,前几天城外的爆炸声,据说是徐家三少与文家三公起来冲突,徐家主护子重伤,估计够呛。”
“诸位,小子到有不同的见解。”突然,一位少年插嘴道。众人回看,只见他一身素白鹤氅彰显无上风华,眉目清秀却暗透睿机。小簪紧发,一派闲散儒生模样,又其自身徐徐散发着卓然清雅之气,一举一动无失礼节,令周遭之人心中顿起惊艳。
“小兄弟有话无妨。”见眼前小子样貌不俗,先前交谈的人们不由略微谦逊道。
“不敢。循我所知,徐家武值在徐珂之上便有三人,何况文宣城是南徐公主持修筑,徐府之名望远胜于新文,再则,徐家手中实控了江东的军械量造。财、武、名具不及徐,安矣。”
“哈。”虽是轻轻一声,但仍清晰地回响在众人耳边。环顾四周,见看台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一位乞丐模样的老者似不屑地应答。
正当众人欲斥老者,白氅小生却是上前礼数连连,恭敬道:“不知老翁有何异解?”
众人见状,不在刁难,转而在意他能爆出什么惊天秘辛。
“南徐之命,守俗而抵上仓,非敌不出。”缓缓的言语中,老者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看向少年。
刹那,少年心中生出一种无言的空寂感,仿若堕入了无尽虚空。然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惧意,即刻闭眼,正欲平静思绪。
“南祁取义,文宣居势,一府徐家菲菲已。”老人的声音将他神念带回。
“非若之悍,百年义势而不改一隅。”
“春秋代常焉。”
“老人家,小觑祁徐可不好……”
“哈哈哈。”老人突然放声,狂妄的笑声如一道闷雷轰在众人脑中。
刹那,周围人眼前出现了一副景象:孤高山顶,一位素娟广袖纱袍丽人抬头遥望深邃夜空中的一轮残月。风蹒跚而过,未曾挽起的及腰长发飘扬在空中。忽然,女子长睫微颤,似乎察觉到什么,一偏头,半只银瞳中的是失落,是无情,更是残忍。
未待众人反应,只觉身体失去平衡,回神,脚下已是万丈悬崖。
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刹那,在少年眉目紧缩的一刻,上弦之月恰巧落在女子的头顶,倏见一对银灰色的弯角与勾月隐隐相衬。
“祁月……上弦司……”
。。。
尖叫的众人吸引了场上所有人的目光,早已回神的少年看向角落。
此刻也该是空无一人。
耳边回荡着老者如祷告般浅唱的一个冗长名号——“曦皇,从月脉轮主,秉上弦司祀,镜海主握,作神偃师。”
“祁皇和上祀居然是……”恍惚间,少年脸色微变,不及细想,氅袖轻甩,从这个是非之地离开。
紧接而来文家维持秩序的两人。
“嗯,残留的……梦魇碎灵,不太妙。”
“先让他们安分。”
“神亟篡世,八宿迫……”咒语未成,而尖叫的人却如刈麦般倒下,只见一位黑甲大人负手出现在二人面前。
“大人。”两人连忙作礼。
黑甲之人深吸一气,陡然眼中爆发出令人晕眩的光芒,苍白而瘦削的脸庞看不到一丝生气,头发从前梳到脑后平添不少英武,然而这却被一道由额头至鼻侧的狰狞伤疤打破。
“你们继续维持会场,此事呈报我处理。”
“诺。”
。。。
“老人家,何必走得如此着急,小子还有些问题尚未请教于您。”素氅少年缓步走出一棵擎天之木,看向正走来的老者。
“腿脚倒是利索,不似我这个孤枯老人。”老者似在自嘲,却又有几分赞许。
“后生南祁荀末见过长者。”荀末恭敬后连道,“小生……”
但老人却出言抢断。“知由行礼,允汝择舍,或取生而退,或得密而亡,如何?”
“欸,长者难我。”荀末一愣,短暂沉默后又道,“人的好奇往往超过生死,然死何乐哉?茫茫大千,遥不知多少秘辛沉沦,不能具知一二,何乎悲哉!当年……”
老人再一次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勿望后来者,沧沵一郡无堪敌我。”老者一语道破了荀末内心的计划。
“长者睿智,小子失礼了。”预期之中似带惋叹,又似欣喜。
“故尔何为。”老人咬字一重,顿时杀风逼迫。
杀气消磨着人的坚毅,却见荀末手掌虚握,又冷静了几分。
“哈,潏海沉心。故尔何求?”
“若易命换密,那小子早就千死万死了。”荀末仍是恭敬毋缺,朝他一拜。
“善。”老人一笑,抬手汇灵间,惊见掌中出现一颗深黑小球,此球一出竟顿改四周的灵气蕴势。
眨眼,刺耳锐音叠成一道。气旋生冥雷,冥雷引天威。骤然增长的气压令荀末呼吸为之一窒。与刹那的雷鸣同步,老者反掌一推,浑黑灵球竟似飞矢破空,如星坠地般砸向身后某处。
。。。
“嗯?”疾行的黑甲人双眼微眯,骤然,周转内气,引动四方之气,右掌平出,一个锐利的锥型气罩旋转瞬成。
殊料,以黑甲人的修为竟只能看见一道逼命黑线袭来,侧身交错的瞬间,一朵硕大的血花在他的右臂处绽开,阳光下飞溅出的血滴曲折了人的影子。
陡遭重伤,身形顿滞,一个趔趄黑甲人险些跌倒。凭借充沛的功力与交手经验,他数次变换步伐,逐渐稳定了气息。站住的一瞬,仍是喷出了一口血气。
“该死。”黑甲人暗骂一声。
又见两个相同黑球擦过脑沿,追向先前的黑球。
“不好。”黑甲人心中没由的一阵不安。
“三玄……”
黑甲人侧目的一瞬,视野之内见到一位老人缓缓走出,锐利的双眼透出了似孤月的高冷。
“绞日!”一声令下,三只黑球极速旋转而回,径直扑向黑甲之人。
黑甲人擎掌单提,刹那,百丈之内沙壤土砾竟都半悬而起。
缘仙浮尘术,开。
一进入失重场的黑球则如落水重物激起层层气浪。虽三球的速度一减再减,却仍有穿云裂石之能。
黑甲人独臂一横,硬生生地挡住了其中一个黑球,而余下的两枚绕过正面防御,直逼后脑。却听冷哼一声,他单臂频频撞击与之僵持的黑球,将其蕴含的强大威势击散,并引至后方,刹那,偷袭的黑球一接触引流而来的灵气瞬间便停下了。
“嗯,借力乏力,不差。然比曦轮,萤火之末尔。”老者喟然一声,隐于破袍之内的双手豁然张开,再现五枚黑球。
老人折手负背,一步抬空,顿见五道黑痕没入虚空。踏地的一瞬,大地震动,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出去。
“八肱禁绝·罔日梏。”老者弓步一展,右手扬起成抓,兀然僵持的黑甲人四周的空间一阵扭动,只见五条黝黑长链破空缠绕而来。
黑甲之人正欲脱走,却被隐隐困在三球之中,本是借力使力,却不料反将一军,作茧自缚了。
眨眼间,黑链已缠身,巨大的扭曲力令黑甲人咯血不已,原本坚固的玄铁衣甲破碎成铁片粘在长链上。黑链一圈一圈地将他包裹住,远看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虫茧黏在空气中。
“嗯?”老人缓缓撤去长链,却见黑甲人已消失,只留一文黯淡无光的铜钱。
探手一夺,老人细细端详掌中的小玩意。
“嗯,妙,不似九帝之手……用材范范……锁引之图到是巧。不过……仙气气种,是上面又下来人了吗。”
近旁林中,一双睿智而沉着的双眼目睹了一切,露出若有所得的样子。
“如何?吾等实力,亦不辱沉心之名吧。”老人对荀末说道。
“老先生实力顶然,不过……您刚才可是惹到了一个连九恭殿都不敢小觑的组织啊。”
“末奴,日后称吾为从主,不得僭越。”老人先是一肃,随后又淡然道,“汝知此物?”
老人将手中铜钱递给荀末。
“从主,此物是天地十二文。恰巧末奴也有一枚。”语毕,只见他从氅袖之中摸出一枚样式无差的铜币。
再观两枚古色古香的铜钱,无论是形制,抑或是材质,就连锈斑也别出无二。但若是细究,便会发现在看似中空的方孔之内似乎另有玄机。
“末奴愚钝,不知铜中文之玄机。”
“轮字雅体。非汝之过,古皇篡权,禁诸文字以绝祁脉,祁宗所书尤甚,故鲜有识之。”
“鄙尝自习雅文,不得其意,难知轮之异,果然学短识浅。”
“此非吾脉之文。”
“嗯?请赐教。”
“传祁脉书理受之天君,然非独所赉。”
“从主是说……”荀末双眼向上瞟去。
老人看着他笑而不答。
荀末心一惊,下口道:“送我这枚钱币的是一位乞丐,我赠其食物,他便与我这枚。”
“相貌如何?”
“当时的我又怎么会在意一位乞丐的样子。”荀末一阵摇头。
“也罢。随吾行,观戏,觐奉。”老人说完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返回文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