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明宫，静悄悄，鸟雀之声都似乎绝了迹。
清晨缥缈的薄雾中，燕几道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孟逍遥，站在老桃下，望着眼前破旧沧桑的几间房子，一时感慨。
孟逍遥抬起手，指了指西厢的门。
燕几道意会，走过去推开了房门，尘灰扑面。
他甩动手中的尘帚，将灰尘和蛛丝网都拂了开去，这才折回身子，扶了孟逍遥慢慢走了进去。
小床依旧，被褥依旧，只是嗅着有些霉味。
墙壁上的“大灰狼”也依旧，笑着、闹着，狠狠嚎叫“我一定会回来的”。
孟逍遥笑了起来，眼眸中却漾起了一层浅浅的水光。
“你瞧你，说了不许流泪，你还是流了。”燕几道拿出丝帕，为孟逍遥擦去泪水。他掸了掸床，小心翼翼地让孟逍遥倚床坐下，“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取你的摄像机。”
他直起身，警告而宠溺地盯着孟逍遥：“可不许再流泪了，对孩子不好。”
孟逍遥笑着点了点头：“知道啦，罗嗦男！”
燕几道一笑，走了出去。
孟逍遥目送他的背影走进凌婕妤的房间，这才撤回视线，停留在墙上的“大灰狼”，耳中似乎又响起了自己任性又娇蛮的话：“安公公，我要你做我的灰太狼。”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阳光从窗口漏了进来，一束、两束、三束……尘埃在光束飞旋舞蹈，那么无拘无束，一如她曾经的岁月。
孟逍遥心中一痛，眼中顿时落下泪来。泪眼模糊之间，仿佛见到一身红色衣衫的安羽中，静静地站在她面前，默默地却又热切地凝望着她。
时间飞速地倒退，顷刻间回到那个晦暗的日子，她依然是垂髫少儿，面目浮肿，傻乎乎地瞧着面前的少年，天地突然消失，唯有那一张妖美的脸，凌厉而张狂地扑面而来，给予她极磅礴的喜悦。
“安公公！”她霍然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向安羽中，哭喊着叫道：“安公公！”
手臂穿入尘埃，影子晃动了几下，骤然溃散、消失。孟逍遥站立不稳，竟跌倒在床边冰冷的砖地上。
孟逍遥热泪汹涌，泣不成声，小房间里，只有她孤独寂寞的身影。
小房间外，一个灰色的影子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燕几道正在凌婕妤的房内，手里捧了摄像机，他抬头注视着窗外那抹已然消逝了的影子，讥讽地一笑：“安羽中，你可以撑多久？”
“囡囡！”一双有力的手臂扶起了她，丝帕再一次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珠，“你真不听话。”
“他来过了。”孟逍遥喃喃地说道，“阿几，他来过了，他毕竟还是放不下心。”她苦笑，“可是，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为什么？”
燕几道恼怒地说道：“他就是一个胆小鬼，怕受到牵累。”
“阿几，你明知道不是。他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怕我见了他的面，又不能和九哥做正常的夫妻。”孟逍遥叹了口气，“阿几，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却这么不争气。”
燕几道把摄像机递给孟逍遥：“上次你叫我把这个放到凌婕妤房间里的屋梁上，看看可有什么收获。”
孟逍遥止了泪水，接过摄像机，回忆起当日发下的宏愿，不由得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我曾经向凌姨保证过，一定要使他们母子团圆。当时我想了个办法，用这个太阳能摄像机摄下凌姨的生活起居，到时候放给九哥看，作为永久的纪念。没想到发生那么多事，这个摄像机竟然到今日才取下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摄像，凌婕妤顿时出现在镜头之中，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似的。
“九哥看了，一定会喜欢的。”孟逍遥欢喜地说道，“九哥从小就没有母爱，希望这一段摄像可以弥补他缺失的母爱。”
摄像一直播放着，画面突然一变，出现了宫暮光。
“九哥到底是放不下他亲娘。”孟逍遥无比欣慰，“天底下，又有哪个做孩子的真正放得下自己的娘亲嗯？”她抬起头，望着燕几道，“阿几，九哥到底还是比我们两个要幸运得多了。他虽然从小离开了娘亲，但是，凌姨到底还在人世，遥遥地牵挂着他。不像我们两个，一生下来，娘亲就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囡囡！”燕几道忽然神色一凛，叫了一声，打断了她的倾诉，“你看。”
孟逍遥一惊，视线回到摄像机的屏幕上，却见宫暮光跪在凌婕妤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娘亲，求你成全。”
凌婕妤坐在床上，神色凄然：“你……叫我……死？”
这句话一出口，孟逍遥顿时打了个寒噤，手中的摄像机差点落到地上。
燕几道伸手接过，只听得宫暮光凄厉的声音喊着：“求娘亲成全！”
凌婕妤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雾明宫内，显得分外悲凉。
宫暮光伏在凌婕妤的脚下，不动也不说话。
凌婕妤的笑声终于停了下来，她伸出右手，摸着宫暮光的头发：“孩子，其实你不说，娘也早有这个念头。你爹不在了，娘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放不下你。你从小离开娘亲，从未享受过一丁点娘的温暖。来……”她张开双臂，“让娘抱抱你。”
宫暮光仰起头，脸上爬满了冰冷的眼泪。他默默地投入凌婕妤的怀抱，凌婕妤抱住了他，抽泣了起来。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这是娘应该为你办到的。”凌婕妤捧住宫暮光的脸，仔细端详着，“你真像你爹，这眼睛，这嘴巴，这鼻子，无一不像。在这宫里头，你一定是举步维艰吧？”
宫暮光哽咽着点点头：“宫昊天从未信任过孩儿。”
“那是难免的。虽说你爹以你外公的身份，可以瞒天过海，但是，”凌婕妤自嘲地笑了笑，“宫昊天多疑，宁可信其有。孩子，难为你了。”
宫暮光泪下，无语。
“而今你终于做了皇帝，更加得步步为营，哪一步没走好，都会遭致飞来横祸。娘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宫暮光突然抱住了凌婕妤，大声哭泣了起来。
“别伤心，孩子！”凌婕妤摸着宫暮光的头发，“别伤心，娘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不能……”
“娘，你放心，你的仇，孩儿已经替你报了！”
这句话当真是惊心动魄，孟逍遥陡然间伸手，捣住了自己张大的嘴巴。
“宫暮光杀了宫昊天。”燕几道低声道。
孟逍遥惊骇地盯着燕几道，几乎没有勇气继续听下去。
但摄像依然在继续——
屏幕上的凌婕妤也是一脸惊骇：“皇上驾崩，是你……是你……”
宫暮光沉着地点了点头：“你疑心孩儿，孩儿若不杀他，就是他杀了孩儿。”
凌婕妤瞪着宫暮光，半晌才惨然道：“冤孽！”
“娘，他害得你半生都在这冷宫内受苦，他害得我们一家三口支离破碎，他该死。”宫暮光咬牙切齿，“何况，这是爹的遗愿，孩儿这么做，这江山，也是爹费尽一生心血守住的，孩儿只是收回我们诸葛家的东西而已。孩儿，才是真命天子！”
凌婕妤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之中，哀戚之色浓郁。
“娘！”宫暮光抓起凌婕妤的手，“连你也不谅解孩儿吗？”
凌婕妤茫然地摇了摇头。
“娘！”宫暮光转怒为喜，“娘此去黄泉，当告知爹爹，孩儿都做到了。孩儿会将娘的骸骨与爹爹合葬，永生永世再不分开。”
他说到凌婕妤的死，居然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这般冷血薄情，看得孟逍遥目瞪口呆、毛骨悚然。
燕几道齿冷：“这家伙，还算是个人么？”
孟逍遥无言以对。她早就感觉到宫暮光变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宫暮光会变到这样的程度！
脑海中浮现出六扇门的暮光：年少气盛，侠骨柔肠，风华正茂！哪里会是眼前这个冷漠寡情、视人命为草芥的宫暮光？这分明就是另一个诸葛璟——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无所不为！
屏幕上，凌婕妤也是满满的震惊，渐渐转化成满满的失望、痛心、无奈……
宫暮光正把头枕在凌婕妤的膝盖上，没有察觉到凌婕妤脸色的变化。
“娘，孩儿还想求你一事！”宫暮光的嘴角浮现出一朵温情的笑容，那笑容改变了他的阴霾和自私，那些孩子气的欢喜令孟逍遥有种错觉——仿佛宫暮光又回到了以前的九哥！
“到底哪一个是你？”孟逍遥喃喃地说道。
“囡囡，别再对他抱有幻想了。”燕几道不赞同地摇摇头，“一个连母亲的命都不顾惜的人，禽兽不如。你还在期待他会有慈悲之念么？”他忽然想到了22世纪，想到了世界末日的一刹那，禁不住不寒而栗，“至少有一点地母没有说错，掌控地球的上帝真的有双面，人是他创造出来的，你看看人类，就知道了。宫暮光的情况，还不够明显么？你看看他，谁能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望着孟逍遥，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
不一会儿，孟逍遥才摇了摇头：“善与恶，是相对的！此消而彼长，我相信只要善念不灭，终有一日，是能够胜出的。”
燕几道还要反驳，孟逍遥忽然嘘了一声，指了指屏幕。
屏幕上，凌婕妤正在说话，神色复杂多变，仿佛无限怜悯、同情，又仿佛充满了欣慰和希望：“你喜欢她？”
“我爱她！”宫暮光的脸上露出极度欢喜之情，“只要一想到她，孩儿的心里就会充满了莫名的喜悦，那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孩儿得到了师傅，不，爹的赞扬，忍不住跳起来在空中连续翻上几个跟斗一样。娘，那是一种任何东西都无法相提并论的感觉。”
“是吗？”凌婕妤出神地望着宫暮光。
“是！是！是！”宫暮光一口气回答了三个“是”，“孩儿想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为了她，孩儿可以废除后宫三千，只要她一个人。”
“可是……”凌婕妤迟疑着，想不好究竟要不要说出真相。
“可是什么？”宫暮光笑吟吟地问着，“娘，孩儿告诉你，我和她的婚事，爹早就同意了的。”他从怀里取出诸葛璟的遗书，递给凌婕妤，凌婕妤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笺，仔细地看着，却是久久不语。
宫暮光又从怀里取出一面立体镜，放在信笺上面：“娘，还可以这样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