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称他为白发魔医，因为孙正是标准的白发红颜，头发全白，但是，容颜却很俊美，美得让后宫的佳丽都有逊色的成分。魔医则是因为孙正的手段非同寻常，他连脑袋都敢劈开来再缝合上，听听都觉得瘆得慌。
关于他为皇后娘娘开颅一事，传到皇宫外面，已经变成：孙正为娘娘换了一个脑袋，一个宫里面猝死的妃子的脑袋。
孙正本应该是皇宫里面最春风得意的人，但是，没有。事实上，见过他的人才会知道，救回皇后的孙正，少了一样表情——笑！
孙正，不会笑了。
这并不是说孙正的嘴唇出了毛病，不是！
该扬唇的时候，孙正会扬唇。
该咧嘴的时候，孙正会咧嘴。
该发出“呵呵呵”、“哈哈哈”的时候，孙正也会发出来。
但那些都不是笑。
每个看到孙正“笑”的表情的人，都不会感觉到孙正在笑，而只会认为，孙正在做一个嘴巴的动作。每个听到孙正发出“笑”声的人也不会认为孙正在笑，而只会觉得孙正不过是单纯地发出声音而已。
笑是什么？
笑，是人的一种平和心态以及善良的内心表现。人的心情处于正常状态时，在与他人交谈期间就会呈现为平和的心理作用并用微笑来展现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交往。
按照这个理论来说，孙正内心的善念得到了抑制。称他为“杀手”、“魔医”简直太贴切了。
于是又有了第二种传言，说孙正是得罪了阎王，阎王为了惩罚他，把他的笑容收走了。阎王惩罚孙正，让他在人间做一个阎王——决定人的生死！
孙正决定生死的方法很简单：救或者不救！
不久，京城里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宁得罪皇上，不得罪孙正！
得罪了皇上，皇上即便下令砍头，只要孙正肯救，他就可以救回来。
得罪了孙正，老天，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因为每个人都会病、伤，甚至死亡，这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有求助孙正的可能，连皇上也不意外。
你说，孙正能得罪吗？
皇上也不敢得罪孙正啊！
没有人知道，孙正正如履薄冰。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皇宫里酝酿着一场什么样的灾难！
别人看到的都只是表面，而他，不幸的，看清了事情的实质，他看到的是皇上与皇后之间日复一日的对抗情绪。
他知道，一旦这种情绪积累起来，得不到缓解，那么，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这种爆发，不亚于山洪暴发或是重级地震！
这两种天灾，孙正都经历过，所以，他更加恐惧。
他知道自己应该想点策略，但是，他不是神。
他只能等待爆发！
他没有久等，这一天很快来临了。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夜晚，宫暮光来到逍遥宫，陪着皇后用完了晚膳。
太监宫女撤去了餐盘后，宫暮光坐下来，没有要走的意思。
孙正就在那时候进去了——每天晚上，他都要过去检查娘娘的伤口，事实上，不是晚上，他每天要过去三次：早上起床，中午饭前，和晚上饭后。
“兄弟，你没有什么跟朕说的么？”皇上的神情十分和颜悦色。
“皇上要臣妾说什么？”皇后娘娘的举止也相当得体。
宫暮光笑了一下：“兄弟，你曾经说过，你那个公公知道秘密。”
孟逍遥的眼光集中在宫暮光的脸上，似乎她一直在等待着这句话：“皇上可以把他叫来，臣妾立时就让他说出那个秘密。”
宫暮光哼了一下：“他知道，难道你不知道？你告诉朕不是也一样么？”
孙正换药结束，提出告退。
尽管他很担心皇后娘娘，但是，他的工作结束了，他没有理由留在这儿。
宫暮光挥了挥手，孙正恭恭敬敬地走出寝殿。一出了门，他的神情就变得像猎犬一样警觉，他藏身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了——他在等待急救。
他希望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事后他可以小小地嘲弄自己一番。但是，很遗憾，他没有这个机会。
“皇上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孟逍遥小脸严肃，“那个秘密是阿几的爷爷留下的，阿几才有资格决定说，还是不说。”
宫暮光愤然起身，袖子扫落了茶几上的茶盏：“阿几阿几，叫得这么亲热，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皇上真的想听么？”孟逍遥沉声问道，眼光不离宫暮光的眼睛。
宫暮光脸色一变：“你敢做，朕为什么不敢听？这真是笑话了。”
“那好。”孟逍遥也缓缓站起身，“阿几是我的未婚夫，指腹为婚的。”
宫暮光咬紧了牙关：“好，很好！这句话那该死的太监已经告诉过朕了，朕不需要再听你说一遍这个名义上的关系。”
“不是。”孟逍遥声音艰涩，眼神却更加集中地锁住宫暮光的目光，叫他无法移开，“我和他成过亲了，我爹亲自把我送入洞房。他是我实至名归的夫君。”
静谧！
呼吸的声音突然被放大！
宫暮光浑身颤抖，死死地瞪着孟逍遥，额头上迸出了一颗颗透明的汗。
孟逍遥安静地承受着宫暮光的目光，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哀，仿佛只是诉说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时空仿佛被锁定，一切都停止在这个空间内，不可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宫暮光才扬起手，冲着孟逍遥的脸挥了下去。
啪！
清脆的声音。
“坏女人！”
孟逍遥的头偏了过去，身子摇晃了一下，但是她扶住了桌子，稳定了自己的身体：“阿几在哪儿？”
“坏女人，你怎么对得起朕？一直以来，朕的心里只有你，只有你！”宫暮光疯狂地嘶叫起来，“朕从心灵到身体都不曾背叛你！背叛我们的誓言！可你，你是怎么做的？你怎么对得起朕？”
“珍姨？”孟逍遥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
“什么？”
“范珍珍！”
仿佛有谁一下子按掉了声音的播放键，宫暮光张开了嘴巴，却没有声响。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充盈，直到鬓角都是湿湿的，汗水从两颊流淌下来，像是一条小溪流。
“你……”宫暮光的声音很吃力。
“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孟逍遥依然一脸平静，她是太平静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还有谁知道？”
孟逍遥没有回答。
宫暮光忽然桀桀怪笑起来，他的笑声带起一种冷彻的寒意，终于侵略到孟逍遥的平静。
“你笑什么？”
“朕知道还有谁知道！”宫暮光的声音带着鬼气，似乎从地底下透上来，“那个该死的太监！”
“阿几在哪儿？”孟逍遥的心忽然失控地漏跳了一拍，冷汗在她的皮肤表层蠕动着，像是恶心的虫子。
“朕很快会让你看见的！”
宫暮光大声喝道：“重光！”
重光奔进了寝殿。
宫暮光低声吩咐了几句。
重光一副想吐的样子，领命而去。
那个表情像一颗子弹射入孟逍遥的心脏，扶着桌子的胳膊麻木了，她甚至感觉不到桌子的存在，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寝殿里，不知何处刮起一阵阴森森的冷风，吹得孟逍遥毛骨悚然。
重光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只袋子。
宫暮光得意洋洋地向孟逍遥一努嘴：“你不是想见那个太监么？重光，给皇后！”
孙正直起腰身，久久地保持蹲身的动作，他的肢体都麻木了。他伸了伸腰，一道凄厉的叫声突然划破寂静的夜，刺入他的鼓膜。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脑袋重重撞击在树枝上，眼冒金星。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疾步向逍遥宫内奔去。
皇后娘娘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那些尸体的碎片——燕几道的尸身。
“娘娘！”他连滚带爬地来到孟逍遥前面。
孟逍遥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木无表情。她很费劲地看着孙正，慢慢认清了他的身份：“你骗我！”
“娘娘！”孙正的心痛苦地揪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把我……永远地……留在手术台上？”孟逍遥像是一个初学说话的孩子，每说一个字都似乎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我——恨——你！”
说完这句话，无论孙正说什么，她都不再理会，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尸块。
孙正喋喋不休了许久后，终于从孟逍遥那对黯淡空洞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孟逍遥不是故意不理他，孟逍遥是垮了——精神上垮了。燕几道带给孟逍遥的剧痛过去后，孟逍遥的心里，就只剩下了迟钝、麻木！
那是最可怕的感觉！
如果是仇恨，是悲痛欲绝，哪怕是绝望，也胜过这种麻木不仁。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说不出是哪里来的勇气，孙正突然冲着一旁呆立的宫暮光大声喝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地对待她？”他涕泗俱下，泪水堵塞了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胆！”重光脸色苍白，颤抖着喝道，其实他最想做的是逃出这个寝殿，但是他没有这个胆子。
“是朕不好。”宫暮光居然主动认了错，“孙太医，朕想要救她，你一定要帮朕救回她？”
孙正摇头，再摇头。
他想要告诉宫暮光，他不是神仙，他不是！
孟逍遥也不是玩偶，不是！
一个人身体受伤可以医好，但是心灵受了创伤，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用药医治的。
可是，这些他都说不出来。因为，泪水让他意识到，对方的身份是皇上！
“你一定有办法的！”宫暮光用充满希望的目光凝视着孙正，“朕相信你！只要你尽力，你一定有办法救回朕的皇后！”他痛苦地扼住自己的脖子，“相信朕，朕恨不得杀了自己。朕爱她！朕绝对不能没有她！”
孙正泪如雨下。
这是一种什么爱啊？
宫暮光离开了，孙正平静下来后，对宫暮光提出了一个请求：“如果皇上还想留住皇后娘娘，请皇上给娘娘一个安静的自由的空间。”
宫暮光离开后，孙正试图拿掉孟逍遥怀里的尸块，但是，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孟逍遥，孟逍遥就像受惊的小兽似的向床下钻了进去，一直躲到床的角落里为止。
“娘娘，请你出来。”孙正诚恳地请求。
孟逍遥不吭声，呼吸也很细微。
“微臣进来了。”
“不！”孟逍遥嚷了起来，“孙正，求你，让我和阿几待在一起。阿几一直有个心愿，只和我待在一起，现在，我想要实现这个心愿。”
孙正的身子僵住：“娘娘，他……已经死了。”
“你不懂。”孟逍遥居然笑了，“他活着，他只是和我开玩笑。”
孙正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晚上，无论他试了多少法子，孟逍遥始终蜷缩在床下的角落里。
天亮的时候，孙正望着黑洞洞的床下，同样黑洞洞的意识忽然闪过一丝亮光，也许，只有他，可以唤醒娘娘了。那个，娘娘想要见的萨曼太傅燕双飞。
他一喜，很快又黯然。
不久前，燕双飞和萨曼来的小王爷突然离奇失踪。
一切都断裂了。
孙正吸了口气，不管如何，他总要试一试。
三天后，燕双飞出现在逍遥宫。
孙正第一眼就发现，燕双飞受了很重的伤，是被莫寒背着进来的。莫寒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不满谴责孙正：“你在拿人命开玩笑，他随时会死去。”
孙正无语。
莫寒看着他，缓和了一下：“我真不知道这宫里到底有什么魅力，他一听你在找他，二话没说就非来不可。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正没有回答。
莫寒摊了摊手：“我就在外面，我会不让任何人进来。”
他把燕双飞交给了孙正。
孙正看着面无血色的燕双飞，只一眼，他就知道，莫寒一点都没有夸张，这个人想要活下去，最好躺在床上，但是燕双飞却赶来了。
孙正再一次确定，这个人和娘娘之间的关系，只怕还超过了燕几道。
“她在哪儿？”燕双飞嘶哑着声音问他。
孙正指了指床底下，听到自己同样暗哑的声音：“那儿。”
燕双飞盯了他一眼，视线犹如冰刀。
“我试了很多方法，但是娘娘……”他补充了一句，“燕几道死了，很惨。娘娘受了刺激……我无计可施。”
“把我推进去。”燕双飞艰难地说道。
孙正在做这个动作之前，给燕双飞服下了药物：“它会令你暂时元气振作，但对你的伤势却有害无益。”
“谢谢你。”
孙正退了出去，内心感到彻骨的冰凉。
“小妖精！”
黑暗中，安羽中柔声呼唤。
没有声音，只有呼吸声急促了一点。
“小妖精，拉我一把，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安羽中伸出手，试着触摸着面前。但是，除了偶尔碰触到床，他没有找到梦逍遥的存在。
“小妖精，我来了。你不准备理我了吗？”安羽中继续柔声说道，“你说过，上阵不离夫妻兵，我们是不可战胜的。你还说过，你会保护我一辈子，你会把所有的伤害扼杀在摇篮里。怎么，你打算撕毁你的誓言了么？”
呼吸又急促了一些，安羽中慢慢地移动，手指终于碰到了孟逍遥的身体。
眼睛慢慢适应了床下的黑暗，他看见孟逍遥怀里抱着什么，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我们是两个人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安羽中再移过去一点，坐到了孟逍遥的旁边，搂住了孟逍遥。
“小妖精，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呢？”安羽中低头，亲了亲孟逍遥的面颊。
“厌倦了。”孟逍遥一边缩着身子，一边用嘶哑的嗓音说着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连你的安公公，你也厌倦了吗？”安羽中的声音有些哽咽。
“厌倦了。”孟逍遥重复，眼珠子慢慢转动，落到了安羽中的脸上，那目光虽然对准了他，却又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厌倦了一切！”
安羽中叹气，疲倦地把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上的湿气渗进他的后背，带走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元气。他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而呼吸却越来越缓慢，一种极度的困倦席卷了他，他把头贴靠着这满是尘灰的冰冷墙面，试图刺激自己继续清醒。
“不要这样，小妖精，不要这么快厌倦。想一想，我们还有许多没有做过的事情。想一想你的麦田，想一想你盼望的桃花，想一想你的伊甸园……”他努力地劝说着，身体的温度在很快地丧失。
“我想要……”孟逍遥开口，声音涩重，仿佛喉咙里堵着什么，她把手按在喉咙上，似乎要清除掉哽住他嗓音的东西，“我想要回原来的生活。”她喘息了起来，“回到雾明宫，回到阿几刚来的时候……”
“好！我答应你。”安羽中一口答应，“来，把你怀里的给我，我保证，让燕几道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