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在门口，正好面对梳妆台上一面光亮可鉴的铜镜，铜镜里，孟逍遥粉面妍如桃花，秀发如云似雾，散落在白皙修长的颈脖上。她时而怔怔凝望，时而低眉浅笑，纵是瞎子，也能感觉得到她无法自持的情意绵绵。
宫暮光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不是不想将孟逍遥的情归纳到己身，只是那样的欺骗，意味太明确，手段太低劣。
宫暮光当然也看到了孟逍遥的欲言又止，看到了孟逍遥最终的决定——隐瞒和欺骗。
这一刻，宫暮光的心都在滴血！
他可以原谅孟逍遥在国舅府遭遇的种种，可以原谅孟逍遥被天王掳去遭遇的种种，但是他无法谅解孟逍遥此刻对他的隐瞒和欺骗！
他想要抓住孟逍遥的肩膀，凶狠地摇晃她，直到她吐露出真相。
他想要狠狠地扇孟逍遥一记耳光，发泄心头之愤，也让她彻底清醒。
但是他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紧紧地收拢了五指，直至手背上青筋暴绽。
“有什么不能对九哥说吗？”宫暮光强笑道。
孟逍遥摇了摇头，面有桃花开，颜色柔美动人，却刺痛了宫暮光的眼睛。
“九哥，真的没什么，真的！”孟逍遥刻意强调着，但是，桃花的颜色分明正在由浅粉转为朱红，越发地娇艳夺人。
宫暮光努力睁大了酸涩的眼睛，抑制着那不该出现的液体。
“兄弟，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竟变得这么陌生了？你竟连……真心话都不肯跟九哥说了么？”
“不是的。”孟逍遥情急，抓住宫暮光的手臂，仰面时突然瞧见宫暮光潮湿的双眸，“九哥，你……你怎么了？”她惊讶而情怯。
“没什么。”宫暮光挣脱了孟逍遥的手，挥袖拭去泪意，“只是一晚未睡，眼睛有些倦了。”
孟逍遥松了口气：“既然是这样，九哥还是去休息一下的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她戏谑着调侃。
宫暮光勉强扯了扯嘴角：“革命？革谁的命？”
孟逍遥扑哧一声笑了：“谁的命都好。九哥现在是一人之下，想革谁的命那还不都只是一句话的事？”
“一人之下？”宫暮光苦涩地重复，“我倒宁可是从前的天地一沙鸥，只要你每时每刻地陪伴着我，只要我们之间灵犀相通。”
孟逍遥笑不出来了：“九哥你是得陇望蜀了。”
“得陇望蜀？”宫暮光怔忡，忽然悲从中来，他何尝真心想要得陇？蜀地才是他的真爱，如今却要遥遥相望了么？
他的脸色是那样凄惨，又那样可怕，孟逍遥既觉得歉疚又无限怜悯，她真不是刻意要伤害宫暮光，但是，她如今又不得不全力以赴去保护安羽中。也许她才是那个得陇望蜀的可鄙家伙！
但是，安羽中什么也没有了呀！而宫暮光，什么都有了。
那颗同情弱者的心占了上风，孟逍遥释然了。
“九哥，你累了，去休息吧！”
宫暮光振作了一下：“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孟逍遥答得从容，练过了的台词，何况是在强大的心理优势上，“九哥，你穿衣的速度好快啊！”
宫暮光展颜，抚了抚孟逍遥的头发：“你还说呢！你是个女孩子，怎么那么厚脸皮，偷看男人的身体！”
孟逍遥撇了撇嘴：“亏你也是个画师呢！怎么不懂为艺术献身？”
宫暮光好笑地看着她：“也该有个底线啊！”
“九哥，你俗了啊！”孟逍遥嗔怪，“上帝造人之初，可不是为了让人遮遮掩掩的。我见得干净，你想得可鄙俗了。”
“歪理。”宫暮光斥责，“依你之论，穿上衣服就不是艺术了？反而不干净了？”
孟逍遥咯咯地笑了起来：“所以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看我有没有驳斥你的画作哪里不对？你又何必来干涉我的观点呢？我们各有各的人生观世界观不是也很好吗？”
“你真是歪理一套套。”宫暮光打了个哈欠，“听你瞎掰，我还真的困倦了。可以借你的床一卧吗？”
他的目光自然地望向孟逍遥的床，孟逍遥突然挡在他面前，推着他向门外走去：“去去去，九哥又想欺负我了么？人言可畏，九哥自己不珍重，也该顾及我这个弱女子啊！”
宫暮光一望，孟逍遥一档、一推，掩饰得天衣无缝。
但宫暮光还是看到了床上的痕迹——两个人躺过的痕迹，即便是被窝如此凌乱，也遮不住那其间的暗昧。
热血涌上了宫暮光的面颊。
他顿住了。
他一顿住，孟逍遥自然是怎么发力都无法推得动他分毫了。
“九哥，”孟逍遥顿足撒泼，“男子汉一言九鼎，你怎么答应我来着？你若不走，我走！”
宫暮光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逍遥宫。
他出去的时候，阳光恰好冲开薄雾。他仰起头，满目耀眼，刺激得眼眶都隐隐灼烫。两行清泪，忍无可忍，逶迤而下。
不是不想弄个明白，而是那真相是带着真刀实枪的血腥和残忍，他倒不怕自己受伤，他是怕两败俱伤。
宫暮光去后不久，皇上身边的太监高泰施施然前来，带着皇上的口谕，邀请孟逍遥去御花园游园。
若是在以前，孟逍遥一定百般辞谢，不达目的誓不休。
但今时不同往日，自从知道安羽中就活动在皇宫里后，孟逍遥的心就悬悬然欣欣然，既怕自己的出格举动会祸及安羽中——其实这样的概率相当低微，但孟逍遥却不敢马虎；又渴望能在什么地方与安羽中偶遇——她有这个把握，不管安羽中易容成谁，只要被她撞见，她就能够认出来。
孟逍遥随着高泰，来到了御花园。
原来这游园活动，并非皇上发起，而是皇上的新宠——清妃提议，皇上恩准的。
妃嫔们难得聚会，虽然不一定会遇着皇上，但只要有一丝可能，她们自然不会放过。孟逍遥到达时，满园莺莺燕燕、千娇百媚，竟将园中牡丹的风姿都比了下去。
孟逍遥混迹其中，一对水光潋滟的眸子四下扫射，但令她失望的是，安羽中不在。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拿起面前的糕点，食不知味地吃着。
“听闻新月公主画得一手好画，何不让我们见识见识？”
孟逍遥懒懒地望了过去，从对方的打扮看来，那应该也是一位公主。
孟逍遥虽然入住皇宫日子不算浅短，但她初时发疯，继而自杀，后来一蹶不振，几乎就像自闭儿一般，皇宫里风起云涌，她却置身事外，一无所知。
“公主，那是安贵公主。”紫珞悄声提醒她，“是清妃娘娘打小就收养的女儿，听说曾是清妃娘娘姐姐的女儿，因为清妃娘娘膝下无子，就过继了过来。”
不知怎的，对方那一对唯我独尊的眸子，让孟逍遥很是反感。她没有接茬，自顾自地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安贵公主娇颜薄怒，俏脸一沉：“怎么，怕是虚名在外吧？”
孟逍遥抬眼，看到安贵公主明眸善睐，艳丽得近乎张扬。心中那一点好胜之念，突然被撩拨起来。
“如果你脱了衣服，我可以考虑看看。”孟逍遥一扬眉，接过了战书。
“你！”安贵公主大怒，戳指娇喝，“你敢愚弄我！”
“我哪有？”孟逍遥无辜地摊开了手，耸了耸肩，“你既然听闻我画得一手好画，没理由不知道我专门画裸体画啊！呃，就是脱了衣服的那种啊！”
“你！”安贵公主气得满脸通红，忽然转身面向清妃，“母妃，你看她……”
“好啦好啦！”清妃一手拉住了安贵公主，一手牵着孟逍遥，“咱们是来赏牡丹的，可别辜负了满园的国色天香啊！”
兴许是收养的关系吧，清妃与她女儿那种艳丽张狂的美毫无相似之处，她眉目清淡，没有惊心动魄却颇具亲和力，更难得的是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宛若邻家阿姐一般。
孟逍遥好感顿生，那一点争胜之念也倏然而逝。
“娘娘说的是。”她微微地靠近了清妃，鼻中闻到清妃身上一种恬淡的香气，忽然间鼻子一酸，想起了她从未谋面的母亲。妈妈的味道，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清妃慈和地向她微微一笑：“新月，你辛苦了。”
孟逍遥低头，两颗泪珠儿悄然落下。其实这些日子她真的很不容易，但是，宫暮光没有叫她落泪，安羽中也不曾令她心酸，恰恰是清妃这几个字，却轻易地勾动了她的情绪。外婆去世后，她已经习惯于自己处理自己的问题，习惯于在精神上独立，也习惯于将自己内心最儿女的柔软处深深地潜藏起来……她几乎忘记了她也是个女儿家，她也希望像所有的女儿一样，可以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怀里，卸下所有的心事，哪怕只得一会儿。
她本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但是声音被浸没了咽喉的液体堵塞了，她怕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
清妃轻轻抚着孟逍遥的手背：“去坐下吧！”
孟逍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安贵公主不服气地盯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清妃已经转身，用清亮的眸子注视着安贵公主：“安贵，这宫里只有你和新月两位公主，有空的时候，不妨在一起说说女儿家的悄悄话。”
安贵公主嘴角一撇，带着浓浓的不屑：“就她，也配！”
“住嘴！”清妃陡然喝道。
“母妃！”被当着众人喝止，安贵公主委屈得眼都红了。
“新月为这个国家做了些什么，你可知道？”清妃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若不是新月，你恐怕已经成为亡国奴，还能站在这儿颇颐指使炫耀你的公主身份吗？”
安贵公主噤声不语，但俏脸涨得通红，显然心中依然不服。
清妃放缓了语气，摸着安贵公主的手：“安贵，你和新月年龄相仿，但是阅历却是天差地别，你真该好好向新月学学。”
“是，母妃！”
清妃抬头，环视一周，笑吟吟地说道：“那么，大家尽情赏花吧！莫要辜负国花的盛情邀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