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终于进了公馆大门,我心中似乎大石落地。抬头去看他,尽管是冬夜,但他脸上、额上、脖子上都是汗,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右腹的伤已经连黑色礼服都没法遮掩,血腥味扑鼻而来。
我伸手去扶他,还是被他推开。
“你再推开我试试!这时候,别给我逞强!”
他身体一歪,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身体猝不及防被撞得歪斜,他闷笑道,“我原本只是不想让你弄脏,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何必怜香惜玉?”
口中有一股咸苦味,我叹口气,跌跌撞撞扶好他。
进了门,伸手不见五指,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黑暗里,只能瞧见屋子里大致的格局,我转过头,昏暗里看不清他眉目神色,只觉那目光深幽如潭,恍惚摸索着要去开灯,手刚触到开关,就被他拽住,“别开灯……”
智仁将枪放上茶几,让我扶着坐下,解开领结,又解开衬衣领口,才放松似的吐了口气,声音听起来略有些嘶哑,“去那头柜子里拿一瓶威士忌给我。”
我慌忙摸索着去找,被客厅内复合式台阶差点绊倒。
“扶着墙,小心点。”
深吸一口气,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打开他说的酒柜,满满一柜子酒,随手拿了一瓶回来。
递给他。
他挑挑眉,有些无奈,“你还真会选,这是最好的一瓶,我一直舍不得开封。”他双手一摊,“再说没开封,我要它干吗?”
我抿抿唇,转身要折回去重换一瓶,腕上一紧,被他带入怀中,抽出我手里的酒,“算了,照你的速度,过不了多久,我血流干了,静姝你也只能守寡了。”
他说着用牙拔开瓶塞,浅尝一口,昏暗之中,微笑一如既往,那双眼睛亮似雪光,“1889年的白兰地,真不错。你选东西之前从来都看不清,但永远都是好东西。”
“你这是再说你自己吗?”我甩开高跟鞋,赤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不忿的解着他的领扣,
“是,我糊涂。不仅选东西,选男人也是一样!”
智仁垂下眼帘,摇了摇头,而后垂下手,缓缓抚弄我的头发,“静姝,你是幸运的,因为你遇到的是我。”
伸手要去夺他的酒瓶,“你受着伤,喝什么酒!不要命刚才在街上就不要还手,让人打成个筛子,我也省心!”
我的挣动让他闷哼一声,压住我肩头,“再不安生,非要我血流干么?”
我不敢再大力挣动,小心翼翼的解开他衣服,先是礼服,再是马甲,然后是衬衫,衬衫里面竟然又是一件衬衫,“你裹粽子吗?穿这么多……”
还未说完倒吸一口凉气,他腰腹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层层绷带上全是暗红色的血,我心里猛颤,指尖轻轻碰触,“很痛吗?”
他懒洋洋道,“也不算,就是血流的太多,有些头昏。”
我手足无措的覆盖上他额头,“真的吗?怎么办?我能做什么?”
他努努嘴,“茶几下有剪刀,绷带,你帮我重新换换绷带。”把酒瓶递给我,“顺便消消毒。”
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剪开血迹斑斑的绷带,手在抖,我努力集中精神,“怎么伤的?”
“枪伤。”他淡淡接口,不愿我再多问。
好不容易剪开,顿时看到一道深深枪伤,伤口附近红肿,皮肉翻卷,创面有些感染裂开。
握着酒瓶,我踌躇了半晌。真得要往这上面倒吗?会不会太疼?
他催促,“愣什么?快点。”低低笑道,“不是一直对我颇为怨恨,瞧你这神情,好像拿着的不是酒瓶,而是手枪。是要你为我消毒,又不是要你杀我,有什么舍不得?”
狠狠瞪他一眼,扬起脖子含住一大口酒,猩辣味还没有尝出,就报复似全部喷在他伤口处,耳边又响起一声闷哼,心里这才好受些。
扯过绷带,闷声不响的为他缠绕,既然他不怕疼,我作甚犹豫?索性放开手脚。
他模糊的咕哝,“宝贝,你想守寡不成?”
我只是缄默,并不回答。
很快收拾好了,我才力竭般滑下地毯。
瞪着眼看他,窗外微弱光亮替那眉目陇上一层朦胧的雾霭,那身影似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孤峭,多年来一直未变。
我一摸他额头,触手都是冷汗。
他背后身世,背负的秘密,其实……其实有些话要以我来问出,并没有意义吧。
坐在波斯地毯上许久,终于站起,转过身说,“我去给你倒点喝的,你现在不能喝咖啡,更不能喝酒,是要茶,还是牛奶?”
现在无需开灯,我也能清楚的看清屋内的摆设,一边向前走了几步,一边问道,“厨房里有吗?”
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子衡他……我已经找到了。”
‘咚’酒瓶砸在柔软的地毯上,我蓦地顿住,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连忙返身,“你是说哥哥他……”
他抬头复杂的看我一眼,伸手拉住我,带回到他怀里圈牢。
我撑着他肩膀,“别,你还伤着,让我起来。”
“那就不要动,让我抱抱。”他埋在我颈边。
我乖乖不动,按捺不住激动的问,“你刚才说……哥哥……怎么样了?”
“他活着,对吧?”
“伤好了吗?
“他在哪里?安全吗?”
他搂住我, “子衡现在很安全,我已经让人把他带回陪都。”有些犹豫,“他……伤得很重。”
“我知道。”我连忙道,“那么重的伤,他能活下来就是奇迹。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刘文苍真的救了哥哥,总算没有骗我。”
他眼睛逐渐眯起,因为愤怒弧线深张入鬓,“救?救他再弄死他?笑话!我是在日本人的病毒研究所里找到他的,他们正在用重伤病人做试验,当时他差点就完了!”
扬起下巴,他冷笑一声,形容却冷冰冰,连声音都是薄凉如冰,“别让我再听到从你口中冒出刘文苍三个字!”
我只觉得排山倒海,都是他说的一个个字。努力告诉自己,他受着伤,他受着伤还来救我,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不要和他赌气。
深吸一口气,“你伤重,说了胡话,我不和你辩。”
他隐隐一瞥我,语气看不出有任何暴怒气象,“六个月多前,枣阳时局紧张,我当时人在美国,正和詹森先生以及各国反法西斯大使草拟一项《租借法案》。这项法案如果通过,美国将会提供中国武器、军用物资、粮食等一切军需品。那时正是关键时刻,绝不能回国,我曾和子衡发过电报,他说一定会护你平安,我这才微微放心,可是我一回国,迎接我的却是泪流满面的佳丽和一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孩子。枣阳失陷,你与子衡下落不明,你可知我当时是何种心情么?”
他侧脸,肩膀沉下,轻声说,“如此六个月,当我再见到你时,你却和另一个男人走在一起,他竟然说,你是他的夫人?哈,笑话!你是我妻子,是我儿子的母亲,竟然还会被认作别人的夫人?”
鼻子酸楚,情急之下,泪水夺眶而出,我辩白道,“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说没有,便是没有。这六个月你们的行事,我已经知道。你在南京和他同进同出……”
我听他说,只觉得身心俱浸入冰窖。他怀疑我?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在南京这些日月苦苦挣扎,苦苦等候,竟换来他这些猜忌?
他不仅在欺负我,也在欺负我们的爱情。
我瑟然偏过头,“你不信我。我与你相识八年,你竟然连这点信任都无法给我。我明白了你为何从不对我坦诚,你根本不信任我,不信任何人,你从未没把当作你的妻子!”
我伸手抹去眼泪,“你既不信我做什么还来找我,我不用你管。”
他俯视着我,我脸上泪痕狼藉,再也不管他是否有伤在身,就要从他怀里爬下来。他拖住我的手,温和道,“我说,听我说完。”
我止住了哭,抬头看他,他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用袖子为我擦拭满是狼藉的脸,“你说没有,便是没有。静姝,我并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怪自己,让你吃了六个月的苦头。我是个男人,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我不是再和你生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不做声。
“过了冬,你就二十一岁,我们相识八年,成婚也一年多,可我大半时间都没在你身边。你父亲去世,南京沦陷,逃亡重庆,再回到武汉,又到枣阳,其间三年多,我们相聚的时日竟然不到八分之一。这仗打了三年多,从中国打到全世界。九月时,柏林签订了《德意日三国同盟条约》,日本在东亚的气焰越发嚣张。我曾以为,战争总会结束,结束后我再陪你。在我身边你会有危险,可是如今我发现,你不在我身边,才真是危险重重。”
他亲吻我的额头,“静姝,你怨恨我,对吗?别说你没有。在你人生一次次磨难中,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我是个不合格的恋人,更不是个合格的丈夫!”
我按按发疼的胸口,眼泪落在他肩上,在素白绸衬衫上糊了几个斑驳的圈,“嗯,我是有些怨你的,但不恨,我从来不恨你,永远也不会恨你。”
“你是个傻丫头,静姝,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你是个死心眼的傻丫头。”用指腹又抹去我眼泪,动作也说不上多温柔,“好了,作甚又哭?每每见到你都在哭。有那么多委屈么?”拍了我后背一会儿,用下巴蹭蹭我头顶,忽然道,“想不想我们的儿子?”
我吸吸鼻子,“……他怎么样了?”
他抬起我下巴,一笑,“就说女人一旦做了母亲,一说起她的孩子就会忘了一切,瞧,这不就忘了哭。”
放开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翻出打火机,银蓝色的火苗窜出,啪的一声又合上。点上烟,他
深深吸了一口,在黑暗中,烟头明明灭灭。
“我从不知道,你会抽烟。”
手上的烟慢慢燃尽,他轻轻弹去,烟灰散在波斯地毯上,抬起头,“有些事你不必知道,若是事事明了,也是件痛苦的事。”
我默然。
他,还是不够坦诚。
罢了,有些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说的清楚。
偏过头,我低低问道,“儿子怎么样了?”毕竟是母子连心,虽然那孩子我只见过一面,但也是十月怀胎,在一片战火中辛苦生出来的。
淡薄的烟灰悄悄散去,他又重新点燃一支,靠上沙发,阖眼道,“明天和我回陪都。”
我凝视着地上的散落的星星点点,“他们在那里?”
他颔首,“那孩子还没起名,你想想看叫什么好。”
“还没起?”我疑惑,“这么久?”
眼睫震动,他仍然闭着眼,悠悠道,“我喜欢女儿,你偏给我生个儿子,这名留给你取。什么时候生女儿,什么时候我再取名。”
我揽住他,靠近,“是不是,担心我,所以没心情?”
他霍然睁眼,捻熄指间的烟,按下我的头,落下凶狠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