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狠瞪他一眼,拉下他的手,转过身去看儿子。那小家伙早已无聊的去见周公了。我翻身起来整理衣服,转头催促道,“快一点。”面上一红,“不是都让你如了意。”
他低低一笑,神色柔缓,对我缓缓开口,“静姝,我……”
我心里一动,静待他下文。
突然间,电话铃声大作,在寂静的这一刻突兀响起,令人心惊胆跳。
智仁没再说下去,旋即翻身下床,随意裹起毛毯,去接电话。
拿起话筒,对方说了一句什么,他微微一怔,似不确定,“你再说一次?”
对方又重复了一遍,他半垂长睫,神色一片平静,看不出半丝动荡,淡淡的问道:“谁下的命令?”
我听不到话筒里的人说了些什么,只觉得智仁平静的面容一寸寸龟裂,片刻后,他脸色已然一片铁青,再不带对方说完,‘啪’的声砸下话筒。
“智仁?”我披上外衣,踌躇的问:“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了看漆亮的电话机,眸光又落在墙角的钟上,铁青色的脸慢慢出现了狂怒的前兆。突然抬腿踹向大钟,抓起电话机狠狠掼到地上,力道之大使得电话支离破碎。
“哇!”那边海维被这一巨响惊醒,扯着嗓子号啕大哭。
“智仁!”我厉哮一声,连忙抱起孩子,边哄边斥:“你在做什么!”
我从未看过他如此勃然大怒。他这一骤然发飙,我除了愤怒还有隐隐担心。
房间里,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木质柜钟前一言不发。一片阴影投射在他的脸上,他沉默良久,久到我不知是否应该上前劝慰,忽然听见他冷嗤一声,似是讥讽,又像是自嘲。
我有些担心的看着他,“智仁?”
他转身走过来,坐回我身边,脸色已然平静,伸臂一揽,在我唇上印下浅吻,“对不起,吓着你了。我方才忘了控制。”
我摇摇头,看向地上稀巴烂的电话机,“你怎么了?”
他接过我怀里的儿子,耐心的安抚,对我摇头,轻描淡写道:“也没有什么大事。”
“真的没事?”我当然不信。
他捏捏眉心,神情有些疲倦,我见状心绪转柔,窝进他怀里,“是不是战场上有什么不痛快?说吧。虽然我不太懂,但我可以倾听。”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低叹一声,“皖南有变。”
“皖南?难道日军又占领了安徽以南?”
他冷笑一声,“这次不是日本人,是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
“什么?!”我惊的从他怀里直起脖子。
他语气有些沉重萧瑟,“党国第三战区部队与共军收编的新四军发生了严重冲突,皖南所有部队都遭到巨大损失。”
他将我和孩子圈在怀里,自嘲道:“光是打日本人就打了三四年,如此艰难。大敌当前,如今国家还搞政治对立,军队分歧。外贼未除就内战不休,简直一盘散沙!中国要是亡,大半原因就是这些执政党之间的利益冲突。”
我沉默不语。
儿子在他耐心的安抚下又渐渐睡熟。
“智仁。”我低低唤他。
“嗯?”
不愿他意志消沉,扳过他的头,在他郁气不散的眉心落下一吻,“别多想,我相信大多数军人都会以抗日为己任,放下成见共同对抗外敌的。”
他沉默,然后一笑,抱起我,“刚才我吓着你了,别放在心上。”看了一眼被他踹了一脚的钟,“啧啧,都已经十二点了,再不去医院,我们就得陪子衡吃下午茶了。
他快速变脸让我有些错愕。
我怀疑的问:“你真没事了?”
他含笑摇头,抱起我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一溜排光鲜的衣服,从旗袍到洋装,各式各样。他向我努努嘴,“挑件衣服,我们现在就出门还来得及。见鬼的皖南就留给那些捅了篓子的人去解决吧。”
我手轻触那些衣服,讶异道:“怎么准备这么多?”
他为我从其中挑出一件,随口答道:“我让约翰置备的,也没想到他倒是各式各样弄了一堆回来。他眼光还真是不好说。”他挑剔的说道:“就这套吧,你将就一下算了。”
下了楼,佳丽正拖着柱子在客厅里习字。那孩子咬着毛笔一脸苦相,右边脸颊上还狼狈的染上一道墨痕。一见到我们,立刻两眼放光,撒开两只短腿就往楼梯口扑,口里大声嚷嚷着,“阿姨,你怎么这么晚才起来啊?我都被老师拖起来练了三个小时毛笔字了。”
我脸有些微红。
佳丽拉住他,摇头晃脑道:“老师教你一句老话,真好应了你叔叔阿姨为何现在才下楼。而且将来你还可以对你媳妇说。”
“啊?”柱子搔搔脑袋。
她一本正经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什么意思?”一头雾水的样子。
狠拍他一下头,“笨!你长大就知道了!”
柱子被她拍的敢怒不敢言,委屈的撇撇嘴,看到智仁怀里的海维立刻又开心起来,围着智仁不停的打转,嚷着要抱抱弟弟。
智仁被他缠得有些头痛。
这边佳丽对我眨眨眼,拉过我,附在耳边小声笑道:“喂,你们的动静可真够大,我在楼底下都听到轰隆一声,要不是你们一起,我还以为表哥把房子掀了。”
把房子掀了?其实也差不多,虽然之前是佳丽想的那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咳嗽一声,转开话题,摸摸柱子的头,蹲下来替他擦干净脸上的墨迹,柔声道:“柱子来做我和叔叔的儿子,做海维真正的哥哥,好不好?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歪着头,“阿姨,叔叔早上已经过告诉我了,我不叫柱子,我现在叫海斯。阿姨,你刚刚叫错了。”
我尴尬的看着智仁,为挽回面子我又对柱子,哦不,现在是海斯说:“那你为何还喊我们叔叔阿姨?”
他为难的左顾右盼,“阿姨,每个人都有父母,我爸妈虽然死了,但他们还是我父母,我能不能还是叫你们叔叔阿姨?”他急切的表白道:“但在我心里你们都和爸妈一样重要。我,我……”
我揉揉他脑袋,站起身,“傻孩子,你有这份孝心,说明你是个好孩子。我们怎么会怪你?不要为难,还是照旧唤我们就行。”
他松了口气,抱着我的腿撒娇道:“阿姨,谢谢你。你真好。”
“好了。”智仁把海维交给下人,又拎开我腿边的小鬼丢给佳丽,挽起我道:“该去看子衡了。”
开车的还是约翰。其实我有些害怕那个英国老人,特别是他灰绿色的眼睛。缺少感情,让人觉得有一种淡淡死亡的气息。他从后视镜里扫了我一眼,然后状似不经意的提醒道:“少爷,大人今早又发来电报,他最近会来中国一趟。”
我看向智仁,他拍拍我手,淡淡解释道:“他说的大人是一位英国大人物,自从滇缅公路被封,因为大批物资无法顺利输入国内,抗战越发吃紧,党国决定同英国商议派遣远征军前赴缅甸共同抗战,以求打通滇缅公路。”
我垂下双眼,若是我昨晚没有偷听那些话,也许此刻并不会多想。现在我隐约明白这位英国大人应该和智仁有一层更亲密的关系。
听到前方约翰又慢吞吞说道:“朱蒂斯小姐也……”
“约翰,还有多久到?”智仁及时岔开话题。
朱蒂斯小姐?
是谁?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抬头去看智仁,第一次发现,他,竟然,躲开了我询问的目光。
是不经意,还是?
我勉强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个男人是我最爱的人,是我自己选定,决定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我应该给他最基本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