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摸索,时有时无。些微的呼吸,不似成年人的气息。
“海维!”我大叫一声,惊醒。望着眼前的人,焦距还有些对不上。
“阿姨,是我。”
我心里一痛,竟然在那孩子的眼里看到一丝怜悯。
那个混乱的上午,约翰带走了海维,那个孩子挣扎的又哭又叫,雪地里还蹬掉了一只老虎鞋。他不断的叫着妈妈,我跟着他们的车后整整跑了三条街,后车窗里望着他满是泪痕的小脸,无能为力。
我真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闭上眼。
“老师刚给你打了葡萄糖。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海斯的声音也有些微哑,像是哭过一般。我的心似被一把钝刀来回慢慢的割着,很痛。捂住嘴,指缝里流下温热的液体,在雪白的床单上渗开点点猩红。
他惊喊一声,跟着佳丽冲进来。
一阵慌乱后,他们为我打了三次镇定剂,换来我一个小时的安眠。梦里没有血腥,可是却无数次反反复复重复着约翰告诉我的话,那被一片盲音掩盖住的话在梦里是那么清晰。
一个小时不长,但我的梦却很长。一边是约翰的话,一边却是从小到大和智仁相处的点点滴滴。这种感觉,很痛苦。
“他不会死。”这是我醒来的第一句话。
“静姝……”佳丽握住我的肩,未语先泣。
我微笑的告诉她,“佳丽,他没有死。我知道。”我指着自己的心房,“你听,它还在跳。它告诉我那个人没有死。”
佳丽泣不成声,“静姝,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很伤心……”
“你不信我?”我摇头,作势起身。
她见状托住我,勉强说道,“点滴还未打完,你先别动。”
我伸手拔下点滴针管,佳丽低下头按住我胳膊上的针眼,语不成调,“静姝,你不要这样。”
“你信我,我知道的,他没有死。我方才还梦到他了。他和走时一样,只是瘦了点。”
“那是梦。同古败了。”佳丽低着头,双肩不断轻颤,“三千俘虏,伤员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阵亡名单上,两百军官里他是头一名。英皇赐予帝国勋章,享爵士尊荣。”
她抬头,眼里布满血丝,抱头嚎哭起来,“静姝,他死了!”
我的心颤了颤,对她缓缓摇头,维持一个完整的微笑,嘴唇微抖,“不,他没有。”
佳丽大吼,“他死了!死在同古。你清醒点!”
“不,他没有!他就是没死!”我怒斥,握紧双拳狠狠砸在床沿上,“不许咒他!”甩开被子起身,大力打开衣柜,拖出一只藤箱开始收拾起来。
“你做什么?”
“我要去缅甸。”
“你疯了?你一个人怎么去缅甸?”她走上前,扳过我的肩用力摇晃,忍无可忍的叫道,“静姝你醒醒!那个鬼佬带走了海维,他是你们唯一的儿子。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救他,表哥他已经死了,你就是去了缅甸也见不到他!”
他死了?
我不信。
我甩开她的手,顾不得身后的惊叫。
那年的雪很大,我记得外面是一片白茫,车很难叫,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才到了美国公使馆。
抖下满身雪花,我勉强对詹森挤出一丝笑容,“原谅我这次没法还您路易十三。”
他吃惊的叫道,“天啦,夫人,您就这么一个人走过来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告诉他智仁在缅甸出事,我无法说出阵亡那两个字,至始至终我绝不相信他会丢下我独自一人死在缅甸。我又告诉他理查德强行带走海维的事,我知道他与理查德应该有些交情,希望能给我一点头绪。
他吃惊的听完我的话,苦笑良久,“相信我,静姝,我真不敢相信理查德会做出这种事。我一直以为那个人只是固执了点。”
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我更不相信埃德蒙会死在同古那个鬼地方。我认识他也有很多年了,从他还是个阴沉的少年,成长成一个男人,丈夫,父亲,他不算是世俗意义上的乖孩子,但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死去的家伙。”
“是。”我点头,“我也相信他绝不会轻易……所以我要去缅甸。我想请您帮助我。”
“什么?”闻言,他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你在开玩笑吧?你怎么能去缅甸?那是战场,不是庄园!那里都是飞机,大炮,死人,禽兽!”
他拖住我的手,有些语无伦次,“听我说,我的孩子,你冷静点。你绝对不能去缅甸,更不能一个人去。那里比重庆更不安全。日本人都是疯子,前天还炸了我们的珍珠港,国会已经对日宣战了,要不我还想把你先接到美国避难,但如今这情势还是算了。不过你一定要忘了这个愚蠢的想法。”
他握紧我的手,诚恳耐心的劝道,“孩子,别冲动。先在重庆待下来。相信我,要是一有埃德蒙或理查德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这比你毫无头绪的孤身到缅甸要安全多了。”
詹森是个好心人,他曾救过我们的命,是我们的朋友。我知道他说的话完全是为我考虑,我很感激他。但我是个女人,只是一个被人夺去儿子又挂心丈夫安危的平凡妇人。若是失去他们,不管是重庆还是同古,天堂或是地狱在我看来都一样。
我婉谢了詹森让我留下的好意。出了公使馆,我一个人茫然的走在大街上,雪下得更大了,回去的路上,心不在焉的我差点被车撞到。
那司机按着喇叭,不耐烦的开窗吼道,“见鬼了,参议员的车你也敢撞!”
我裹紧大衣,恍然行了一礼,加快脚步离去。
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频频的喇叭声。原来那车又折回来了。车子行到我身边,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严肃的脸。
“静……姝?”
我茫然的抬头,看向后车座那喊我的人。他比几年前老了很多,原来只有两鬓斑白的头发已经大半花白。
“伯父。”
“真的是你?”伯父吃惊的问道,“这几年你到底去了哪里?这兵荒马乱的时期你一个女儿家怎么生活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当真愧对守显!”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车门催促道,“快进来,这么大的风雪,你穿的这么单薄,还一个人在外面跑?”
我几乎是被他拖进车里。
几年不见,伯父不仅老了很多,话也变多了。我记得当年他是一个威信十足,面目严肃的人。如今有些无法把面前的人与记忆中的那个相合。
“您老还好吗?”这两年,我虽也在重庆,却从未遇见过伯父。坦白说,对于伯父,我还是很感激的,毕竟南京沦陷时我是在他的帮助下才逃了出来,也是他收留了我们。如果不是因为刘文苍,回到重庆后,我是应该拜访他的。
伯父深深叹了一口气,眉心的皱褶显露出深深的疲惫。他捏着眉心,郁气凝结,“家门不幸。”
听他说得沉重,我想起了刘文苍,踌躇道,“我曾在南京见过堂兄。”
“你见过他?”伯父看着我,眼里闪过犀利的光,“你怎么到的南京?”
“37年的时候我和姨娘从重庆出来,就去武汉投奔哥哥,然后武汉沦陷,我们又回到……”那段故事很长,我掩过了刘文苍对我的心思,把大致的事情经过缓缓道出。
伯父眯着眼听得很认真。完了后他也没有追问当年我为何不告而别,也没有去问在南京时刘文苍是怎么对我的。
他只是抚掌叹道,“也算是我造的孽。”
伯父一直把我送回家,下车前,他拉住我的手轻声道,“静姝,原谅你伯母。”
那些事我并没有和伯父提过,我愣了一下,然后微笑,“早已是过去的事了。”
他又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沉声道,“文苍的事,伯父对不起你。”
这下,我是真的怔住了。
他摸摸我的发顶,喟然长叹了声。
到家时,佳丽和海斯已经快急疯了。他们已经多番遣人出去找我,若是再找不到便打算亲自出去找。好在我终于到家了。
那几天,佳丽处处都跟着我,深怕我想不开出事,或真的一个人跑去缅甸。我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也再没提要去缅甸的事。也许就因为太过平静,骇的佳丽更是一步不离。她正想方设法的联系我现在还不知在哪里打仗的哥哥。
珍珠港被炸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几天后,中、苏、美、英等二十六个国家,在华盛顿签署了共同反对法西斯侵略国家的联合宣言,也就是二十六国公约。也是那个时候,国党正式决定出兵缅甸。
于是,在伯父的帮助下,我终于得偿所愿,跟随部队前赴缅甸。
我给佳丽留了一封信,请她若能见到哥哥转交给他,希望他原谅我的任性。我在信上也请他们与詹森先生联系,也许能找到理查德和海维的消息。我虽不能两头兼顾,但也知道现在海维在理查德身边并不会有危险。这总算是一点安心。
离开重庆的那天,只有伯父送我。
雪地里,他说,“小静,你和你母亲真是一模一样。就不知道你的那个是不是守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