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小雨。
大概之前滚下时太过仓促又被压了很久的原因,醒来时腿已没了知觉,右肩枪伤也来凑热闹,一阵阵作痛。
睁眼,伸手不见五指。记得那时还是上午,如今都已经入夜。刚摸索着坐起,耳边就听见一妇人惊慌叫嚷,“の—吖の?!”
我自然听不懂缅甸语,自顾自问道,“是谁?”
“の—吖の!”那人小心扶住我,手上有粗糙的厚茧,一触便知是一双时常劳作的手。
是被人救了吗?
我刚松一口气,耳边就传来刘文苍阴恻恻的声音。
“醒了?”
我一惊,身体顿时一僵,“你还在?”
黑暗中,他嗤笑道,“抱歉,没能如你的愿。”
抿唇。
“怎么,不说话就完了?你之前不是心心念念要我死吗?不是说我弄死了你的心上人?你方才的咄咄逼人哪去了?”
握拳。
“不妨让我来告诉你些东西吧。呵你,实在傻得可怜。”
拳握紧。
“你以为那姓徐的是什么好人?若非你傻乎乎跑来,我怎会让那姓徐的钻到空子?还有那罗智仁。哼!你怎么就肯定是我弄死他的?”
“嘿,我倒是想啊。若他真在我手里,我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可惜……”见我始终不答,他捏住我下颚,声音不善,“给我抬头!”
屋里没有亮灯,黑漆漆一片。
“你看哪呢?看着我!”
下颚吃痛,不小心又扯到枪伤,我闷哼道,“看不到。”
“看不到?”
“没点灯,我如何看到?”
“……”
他难得的沉默让我心慌,“不是晚上吗?”
“……确实。”
方松口气,又听他道,“屋里亮了灯,就在你床边。”
我慌张起来,不顾伤痛翻滚下床。身边妇人见状连忙上前托住我。我使劲挣开。伸出手,摸索,摸索,再摸索,手指碰触到桌案,沿着向上应该是一盏油灯,有光的热度。手指迟疑碰向热源。
呲——
疼
不死心,再碰。
呲呲
仍然不信,继续。
呲呲呲
手被人握住,那妇人边吹凉气,边惊慌道,“……”
耳边听到刘文苍有些恶毒的说,“别试了。刘静姝,你瞎了!”
原来……
我摇摇欲坠,被人扶住,妇人不停的说着什么,我混混噩噩的听着,虽不懂,但也听出那温柔的语调并无恶意,想来是安慰之词。见我一直默默不语,她终叹口气,摸摸我的头发。
刘文苍找了张椅子坐过来,一把挥开那缅甸妇人,看着我静默良久,“也不是没救。回去后我会让最好的医生看你。”
呵,这是在安慰我吗?他?刘文苍?
“你笑甚么?”被声音唤回神智。
“没什么。”我收起笑,眼无焦距随口答道,“觉得好笑而已。”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永远执着于不可能的事物。有执着,所以才有痛苦,源源不断的痛苦。
“别笑了!”沙哑的语气中有一丝恼怒,“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以前……”
我以前?记忆中我对待刘文苍不一直是这样吗?
“你以前……”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语气好像有些许脆弱。脆弱?我摇头嘲笑。
砰砰砰,伴随着砸门声,屋外有人高喊道,“……”
那缅甸妇人刚叫了一声,就被刘文苍低声喝住。我虽看不见但能听到除我们三人外刘文苍身边应还有个孩子在低鸣。那妇人对刘文苍惶恐不安的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哀求。门外的人喊声更大,我听到妇人急切的哀求几句后就急忙出去。
不待我开口,就听刘文苍压低声音道,“知道门外是谁吗?呵,可惜他们绝不会找到我们。我手里可拿捏着那女人的孩子。”
“你竟胁迫妇孺幼儿?”
刘文苍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难道还要我束手待俘不成?区区一两个贱民。”
屋外响动了一阵,我刚想开口求救却突然顿住。心中复杂,有些事还弄不明白。徐世威他……虽然……可他到底是利用我,还打算让我陪葬……他说的那些究竟有多少真又有多少假?何况……智仁如今到底在哪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虽不至全然相信刘文苍的一面之词,但事事透着古怪。
这一犹豫屋外骚动已止。那妇人开门进来对刘文苍继续哀哀软语,又跪又求。对此,刘文苍理所当然的无动于衷。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有心无力。
屋外稀稀落落的雨给夜里平添了几许寒意。被刚才一扰,刘文苍也再没重复之前的话题。而对他那个以前我也一点不感兴趣。
如此又过了些时候,屋外骚动又起,想来又是另一拨人马。那妇人刚要出去,便被刘文苍止住。他细细聆听了一会儿,便用日语向外高声叫唤,屋外的人随即冲进来。他见状似乎轻松了不少,松了对孩子的禁锢,妇人立刻上前抱紧他哆哆嗦嗦的躲在我身边。
我还未及回神,身体就被人悬空抱起,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耳边忽听有人问他,“伊藤少爷,那两人?”
头顶上方那人冷冰冰吐了字,“杀。”
砰砰
他话音刚落,随即接连两枪响起,刚才的妇人和小孩连声音都未及唤出就应声倒地。
“刘文苍你丧心病狂!他们救过你,刚才若非他们……”我使劲拍打他胸口。
刘文苍堵住我的嘴,冷笑一声,“刘某人从来不是善人。嘘,别叫,惊动了别人,到时死的可就不是两个!”
我虽目不能视,还是狠狠瞪去一眼。这人手段恶毒,在南京时我也曾亲眼见过他亲手枪杀一个孩子,眼眨都没眨。
这么说来,对我,他真是心慈手软。
他抱我跨上车,顺手扯下副官送上的大衣替我裹紧,沉声吩咐,“开车。”
手蒙在我眼上,简短道:“闭眼,给我睡!”
我自是睡不着,好一会儿后,朦朦胧胧中又听他模糊自语,“瞎了好……看不到厌恶……终究还是我的……”
夜深,惊梦
剧痛中,我猛然坐起慌张喊道,“不!”
缅甸本就潮湿,再加上整晚春雨,湿冷之气更浓,叫人发闷。刘文苍伸过手一拭,一额冷汗。
“嘶。”右肩剧痛,我细细抽气。
“好了。”哐当一声,一颗子弹和着手术钳一起扔上托盘。身旁有人操着流利的中文说,“这几天,忌水戒口,凡事小心,静心调养即可。”
“无碍?”
“已无大碍。”
“那她眼睛……”
“少爷,山本浩一侍奉的是伊藤家。”山本浩一不情愿道,“而您竟让我为一个支那女人看病?”
“支那人?”刘文苍吃吃而笑,“浩一,你在说我?”
“浩一不敢。”山本浩一连忙道,“是浩一逾越了。”
“下去!”
黑暗中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甩开,他冷笑,复又握住,攥紧,道:“何故惊醒?”
“……”
气息危险靠近,鼻尖能感觉到他喷出的热气,“不说?”
“滚开!”我厌恶的扭过头。
何故惊醒?分明就是明知故问。挑弹之痛,我无铜皮铁骨自然痛醒。
气温刹那降了几度。“我当你做恶梦了。”
其实也并非没。
他冷冷接道,“还当你心有灵犀,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感应到。”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刘文苍托住我下巴,“重庆电报,你的府邸被炸平了。”
“不可能!”我脱口叫道,“那是租界地!”
他轻嗤,“有何不可能?”
“那是租界,怎会被你们贸然轰炸?”
刘文苍冷哼,“可不是我们干的。”
我不信。“除了日寇还能有谁?”
“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没有空袭。你家是别人炸的!”
我呆了片刻,抓住他急忙问道,“那……可有伤亡?”
“你说呢?”他幸灾乐祸道,“整座府邸炸被夷为平地,府里众人当然尽数死亡。”
什么!
难道说连佳丽和海斯也?
我自问与人为善,佳丽海斯也是弱女幼儿,府中仆人皆来自寻常穷苦人家,会有谁与我们为仇?
离智仁出事至今不过两月而已,祸事却接二连三发生,冥冥中仿佛有只手在背后操控。
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