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哥哥和智仁已经是南京中央大学的学生。
幼时让哥哥崇拜不已的孙总统早已辞世。自从四年前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三省沦陷,北方建立一个伪满洲国,南京学生运动已经推向了高-潮。我的哥哥一腔热血,自然是不甘落后。
父亲最痛恨的就是军阀和战争,但是对于北方日军的嚣张气焰,他更多的是忧心和无可奈何。自孙总统辞世后,新旧军阀不断的涌现,整个中国一团混乱。当时实力较大的军阀有南京的中央军,冯玉祥的国民军,山西的阎锡山,桂系的李宗仁等。
外有强敌,内有忧患,而这混乱的局势对于当时南京的上层人士,富家太太们并没有多大影响。而那时还是少女的我并了解这些,最多只能在哥哥匆匆忙忙,夜不归家的身影里找到一点失落。
时局的混乱并不影响当局者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也是那一年,南京第一高楼建成了,那是一个叫“福昌”的高级饭店。它从三年前就开建,耗资近250万银元。是南京当年第一高楼,也是第一栋西方现代式样的楼房。
当时还不知道战争和疾苦的我为它的建成开心不已。它建成的第一天,人满为患。我是在它建成后的第四天才进入这家饭店用餐。让我高兴的是陪伴我的还是智仁。
当被智仁从黄包车里扶下来时,红色高跟鞋触地,门口的侍童挂着职业的笑,为我们拉开玻璃门把手,“欢迎光临!”
智仁爽快的赏了他两块银元。
望着眼前的六层高楼,我生出了很多感念和遗憾。记得它刚刚筹建的时候,我和父母哥哥还说好等一旦建成,就一起来这边吃上一顿。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
哥哥成天往外跑也不知到底在做些什么,他再也不是儿时宠着我,到哪里都牵着我哥哥,他长大了,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母亲一直把自己锁在深闺的一角,成天吃斋念佛,也不再是那个在黄昏下放一盘西洋唱片,挽着父亲翩翩起舞的贵妇人。
父亲也不再是那个低头与母亲交颈低笑,逗红她脸的俊逸男人。
谁都变了,可惜只有我还未变,我一直记着这一切,所有的幸福和快乐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一般。
智仁看出我的失神,体贴的挽起我轻笑,“静姝,小小一顿饭而已,这就能让你失神了?放心,你智仁哥哥还请的起。”
我红着脸摇头,我哪里是因为一顿饭,而是因为吃饭的人罢了。
我强作镇定的抚顺自己的裙子。为了今天这次约会,我可是足足打扮了一个上午,连裙子也试穿了六条。幸亏哥哥一早出去,不然有得笑话我。当我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连衣裙出来时,智仁眼里微微流露的一丝赞美就让我觉得一上午的努力没有白费。
智仁很绅士的为我拉开了座椅,他是一个温柔细心的男孩子,停车时,他总会先下车,小心的一手挡住车顶防止我碰到头,一手搀扶出我,这已经是他的习惯,我不知道他对别人是否也这么细心。但我知道的是,以后嫁给他的女人一定会很幸福。
西餐我并不是第一次吃,所以并不陌生。不过看来智仁也十分熟悉。我看着他娴熟的为我切开牛排,剔骨,切成小块,红酒下那扑朔迷离的蓝眼睛。当他把切好的牛排推给我,笑道,“尝尝看。”
我想这一刻我是幸福的。
我已经快十六岁,十六岁订婚的少女在我们学校也是有的。我不知道智仁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对妹妹,还是对一个女人。我不是罗佳丽,正因为她身上有着一种我没有的勇气,我才更羡慕更喜欢她。我佩服她的勇敢,但要我拿出那样的勇气来追求一个男孩子实在是太为难我了。
智仁年轻英俊的侧脸隐在昏黄的灯光中,四周是优美的管弦乐,我因为眼前的蓝眼睛而有些失神,只看得见他嘴唇一闭一合,说的什么我根本没有在意。
智仁突然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措手不及,赶忙偏头,智仁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哑然失笑。原来那中央演奏小提琴的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头发在灯照下像是淡淡的栗色,穿着一身西洋服饰,远远看去倒像是个西洋少年。
餐厅里很多少女都停下,偷偷瞄过去。
“嗯,没想到他演奏的音乐可以媲美音乐会。”智仁眨着眼轻笑。
我听出那话中的揶揄和戏弄,胡乱点点头,红脸又转回来看向对面人。他脸上的淡淡笑意让我觉得自己简直丢脸透了。我哪里是在看什么演奏家,唉,我的淑女形象已经完全毁了。
智仁抿了一口红酒,又接着道,“静姝,你哥哥没空,让我来陪你,怎么倒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说。”
说到哥哥,我想起来此来的目的。拼命压下脸上的烧热,放下刀叉,装模作样的拿起一杯果汁喝了一小口。没办法,我还太小,不管是父亲还是哥哥和智仁,都不会让我喝酒,这一点上,他们倒是难得达成共识。
放下杯子,我犹豫的问智仁,“智仁哥哥,你与我哥哥最是亲密,你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吗?母亲虽然没有过问,但我看的出她还是十分担心。我父亲就他一个儿子,虽然对他管教严厉,还是为他好的。”
智仁笑了笑,“静姝你在担心子衡?”
“当然。”我急忙道,“我虽然不知道哥哥在做些什么,但是我也是个学生,那个什么读书会我也听过点。”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恳切道,“智仁哥哥,我哥哥从小就是蛮牛一样,空是热情和蛮劲,一点也不会思考后果。父亲最近事忙,再加上前阵子姨娘的事,一直都没有和哥哥好好谈过。我害怕要是让他知道,非得把我哥哥抽下一层皮来。”
智仁难得大笑起来,“抽下一层皮?哈哈,那油猴就是抽下一层皮也该不了反骨。”
我见他大笑,虽然英俊,但我也没心思欣赏,“智仁哥哥,你就不能劝劝我哥哥吗?父亲最讨厌军阀和战争,哥哥要是与那些东西混在一起,父亲定是会生气。他和哥哥的关系已经剑拔弩张,要是再这么下去,可就不可挽回了。”
智仁没有说话,一瞬间的寂静,然后他慢慢开口,“静姝,你知道现在的中国形势吗?”
中国形势?
我摇头,“国家大事,世界局势,哥哥们说的这些我不明白,我只关心我的母亲,我母亲已经被父亲伤透了心,我不能让她在晚年还被儿子伤心。”
他放下刀叉,忽然道,“静姝,你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在父母兄长的保护下维持着最原本的善良。”
他,这是在夸我吗?我有些愣住了。
他打开餐巾擦拭嘴角道,“其实你太小,子衡不愿与你讲这些。我原本也不愿。战争是男人们的事,而女人和孩子永远都应该在被保护的范围。”
战争?
我的心里一跳,“智仁哥哥你在说战争?”
智仁点点头,又说了许多我并不太懂的东西,现实的残酷。
虽然东北三省已经沦陷,但我觉得那还是离我很远很远的一个词。在当时的我看来,并不知道那是一个与血腥和恐惧密切相关的词语。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在别人口中这么清晰的听到。
在那个下午,我也是第一次走出了父兄的保护伞,了解到真正的中国。在那个少年的嘴里我发觉原来战争离我也这么的近,这让我不免心惊胆寒。
我问他,“智仁哥哥,哥哥他是在为将来的战争做准备吗?”
智仁颔首道,“不错。只要是有血性的中国男儿都不会见得祖国沦陷。”他的眼睛闪着自信的光,那是一种我还不明白的信念与坚持,“静姝,你哥哥在做一件绝对正确的事,他在为你,为你母亲,你的家,为我们的国家而努力。你应该支持理解他。”
我不懂男人们的理想和追求,但我会为我爱的男人而坚强,至少不会成为他的负担和累赘。我敬爱我的兄长,尽管我不能完全赞成他的做法,但我可以理解他。
我望着眼前神采奕奕的智仁,不由轻声问道,“智仁哥哥,哥哥他是否会从军?”
智仁又颔首道,“是。静姝,我可以告诉你战争早就已经开始。四年前,政府的不抵抗政策竟然把东北三省拱手让给日本人糟蹋。两年前日军又占了热河,进犯翼东。日本狼子野心,昭昭若揭。如果我们不愿成为亡国奴,就只有奋起抗敌,不抵抗只会让他们的气焰更嚣张!”
“真没有别的办法么?”我茫然的问道,“那你知道哥哥什么时候会去?父亲他不会答应。”我揪紧自己的裙角,喃喃道,“我母亲也不会答应,我只有一个哥哥。”
是的,我只有一个哥哥,父亲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绝不会放他去参军。
智仁叹息,“静姝,你真的被我们保护的太好。三个月前,政府又签订了一份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继之东北沦亡后,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塘沽协定丧权于后。如今何梅协定又立,凡属国人,无不痛心疾首。”
我惶然道,“哥哥他就是为这才早出晚归的吗?”
智仁沉默。
灯光下我看着智仁年轻英俊的脸越发朦胧,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们所说的战争,但我却知道他们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饭后,智仁没有立刻送我回去,而是牵着我在总统府门前大道的树荫下走了良久,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我们并肩走在林荫大道上,他牵着我的手,气氛很和谐。
我珍惜这样的时光。
我轻声问他,“你也会去吗?”
智仁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我舔舔嘴唇第一次鼓足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一字字清楚地问道,“你也会去吗?会像哥哥一样,离开这里,离开我们吗?”
智仁背光站在我面前,因为阳光刺眼,我眯起眼没有看清他那一刻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清晰的传来,“是。我也会去。”
这个问题其实一问出口我就知道答案,可是还是忍不住地问出,就如我现在明明知道不应该还是会忍不住地失落一样。
我说,“你们一定要去吗?哥哥明明答应过要保护我和母亲一辈子,他走了,我怎么办?母亲怎么办?”
我不知道是在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哥哥听,抑或是说给我自己听,“其实报效国家还有很多方式,并不一定要从军,父亲如今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哥哥走了,我和母亲怎么办?”
我颤抖的继续道,“我不明白战争,但我还知道只要有战争的地方就一定会死人。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不想他出事。”
我也不想你出事。
智仁把颤抖的我拥入怀中轻声安抚。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我很高兴。就算是出于对妹妹的怜惜也罢。他的胸膛不同于父亲和哥哥。父亲喜欢用西洋香水,身上总是染着淡淡儒雅的香,哥哥则是有着浓烈的男子阳刚味。而智仁却让我想起了夏天一片油碧的青草地。
他的声音很好听,比方才福昌饭店的小提琴演奏还要好听,他轻声地安抚我,像是怕吓倒我一般,“静姝,你可知道中国一旦沦陷会有多少人死?你,你的父母,亲人,朋友,爱人他们都会死。男人们生来就应该保护女人和孩子,保家卫国,从军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他说的这些我明白,可是我并不能接受,我只想抓住那些要离我远去的身影,心里特别难过,“还是不行吗?就算是我求你,你们都还是会走,对吗?”
他摸着我的头发叹息,“子衡现在还不会走,他还放心不下你与你母亲。”
“那你呢?”我拽住他的手问道,“智仁哥哥你就可以放下一切?”
智仁轻笑,笑容有一些落寞和忧伤,“你也知道我母亲已经死了,舅舅有他自己的孩子,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自然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听他这样说,我真是又气愤又难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我呢?
我沮丧不已,为何连佳丽都能轻易看出我的感情,而他却不能,难道说男孩子真的比女孩要粗心很多?可是不应该啊,智仁明明就是一个极细心的男孩怎么就是看不出?
“静姝。”听到他忽然这样唤我,我不由抬头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蓝眸里,那里似乎有一座城市。
父亲和哥哥习惯唤我小静或丫头,只有母亲才会唤我静姝。而如今智仁是第一个这样唤我的男人,虽然是同一个名字,但和母亲唤的就是不一样,至少在母亲唤我时,我不会这样脸红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