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此时已经立秋,再过不久便是中元节,入夜的荒山野岭上草木被山风吹得晃动,多了几分阴森。
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一闪而过,却在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朝着后面喊道:“娘亲,你快点儿!”
后头缓缓走来一名女子,一身玄衣,几乎融于夜色之中,闲散至极地走到女孩身旁,将她跑乱的发丝拨整齐了才懒懒道:“急什么,这么着急还非要等到大晚上才上山,要是你爹知道了非得揍你。”
女孩一身胭脂色衣衫,只有十一二岁,正是豆蔻年华,水嫩嫩的红唇一翘,偏过头去:“说不定那个大哥哥就死了呢?”
“怕他死你还这么晚才拉我过来?”女子撇撇嘴。
女孩拉着女子继续朝前走,奈何女子始终慢悠悠,只好边拉着她的手边继续劝:“娘亲,我们快点好不好?我之前不是怕他们没打完嘛?你也知道的,我三脚猫功夫若是不小心插进去了可保不了还是你漂漂亮亮的千春啦!”
“现在就打完了?”女子含笑挑了挑眉。千春机灵古怪得紧,她说什么若非真得了定论,是分不出真假的。
千春在夜空里泛出点亮光的眼眸眨了眨,又递给她一个讨好的笑:“这么久了还没打完人都累死了。还有啊娘亲……我之前瞧了一眼,好像……长得很好看啊……”
女子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瞧她:“真的?”
千春点了点头。
“那还不快走?磨磨蹭蹭等天亮啊?”说完脚步在地面一点,朝着山林深处跃去。
千春在后头吐了会儿舌头,连忙也用轻功跟上:“娘亲你等等我啊!你这么急着去看漂亮哥哥不怕爹爹吃醋吗?”
“他爱吃醋就吃醋,与我何干。”前头的声音清清淡淡。
“爹爹听到这话定然又要在小屋子里抹泪了。”眼看离女子越来越远,千春无奈也加快了速度。
“你爹爹会偷偷哭?我才不信!”女子停下脚步轻笑,在山林中悦耳得很。
千春跟上来,在女子身旁停下,没去回答她的话,目光被这周围躺着的三十多个人吸引住,左摸摸右捏捏,被女子拉开拍了拍手,有些嫌恶:“都是死人,摸什么摸?”
千春嘟了嘟嘴,目光四处巡视。眼前三十多具尸体横列在此,景象尤为混乱,而且一个个身上竟然都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千春毕竟是个小姑娘,这么瞧了一眼,也不禁咋舌。
“你说那人是谁呢?”女子走上前去一个个翻找起来,她将趴在地上的人用脚踹成正面,瞄一眼脸,看着特别丑的也就立刻离开了,长得稍稍不那么丑的便让千春来辨认一番。结果换来千春鄙夷:“娘亲你眼光怎么这么差了?这也算长得漂亮?”
那那个男人是真的很好看了?
“那他长什么样?”
平常跟她娘一样不学无术,要她形容个长相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想了半天于是道:“你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来就对了。”
女子点了点头,一脚踩在一个男子身上,这人似乎长得的确与其他人不同,唤千春:“是他?”
“咳……”
千春立刻跑过来,抱着他的头左右看了看,重重拍了拍他胸脯:“就是他!娘亲好眼力!”
女子笑了笑:“那是,你不看你娘亲是谁。”
“喂……”
千春谄媚对着女子笑了笑:“长得不错吧?”
“的确不错,跟你爹稍稍差了点,但是洗把脸还是挺招女人的。”女子摸摸她的脸,以示嘉奖。
“我说你们聊完没有!”
女子与千春一愣,回头看着躺在地上的男子,那人似乎伤势很重,大口喘着气,微微睁开的眼睛在她俩身上扫视。
方才他那一声实在是气急败坏,千春噗哧一声笑了,低下头凑到他眼前,戳戳他的脸,然后道:“还活着呀?”
邢百炼被眼前突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可定睛一看,少女五官精致,青黛秀眉,樱桃小嘴,若非还未长开,他日必然是个大美人。还在心中赞叹,千春手一动,他便觉得被戏耍了,怒目而视,操着一把因重伤而沙哑的嗓子道:“放、放开!”
千春眨眨眼,将手拿开了,转头望向女子:“娘亲,他还活着,怎么办?”
女子在一旁盯着邢百炼许久,似乎也是思考了一番,最后拍板定案:“带回去。”
“怎么带啊,我拖不动,娘亲你来背吗?”千春很是苦恼,眼角又瞥到被邢百炼握在手里的无锋剑,再叹了口气,“还有他这柄剑我们就带不回去,早知道就多叫两个人来了,唉……谁知道居然没死呢……没死就算了怎么还重伤了呢?”
千春苦恼得很是真情实意,邢百炼被气得全身受伤的地方又疼了起来。
他没死,还是他的错了?这两个人要救人便救人,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柄剑的确我俩拖是拖不回去的……”女子细细打量一番无锋剑之后道,“千春,你能把这柄剑打起来吗?”
不大懂什么意思,千春走到无锋面前,运功一掌挥过去将剑打向了空中:“这样?”
女子点点头,立刻一掌打向邢百炼,将邢百炼也拍向空中。邢百炼胸口淤血被这一掌拍了出来,一口老血喷出来,血淋淋从天而降,煞有几分凄凉。邢百炼用尽力气大吼了一声,却紧接着又来了一掌,是女子等他抛至空中又拍了一掌朝前推去:“千春!到前面接着!”
千春立刻会意,脚踏青草几步落于邢百炼将要落处,等他快要落地之时又是一掌将他拍向斜上方。后头女子正将无锋从空中运来,送到千春手里又走到前头去接邢百炼去了。
两人配合默契,邢百炼与无锋剑从未落地,倒是被两人推走了这么远。眼见此计能成,两人心中满是欣喜,却没瞧见邢百炼被这两人一人一掌不间断的拍得说不出话来,如今已经又再度昏死过去。
立秋以后,天气就凉爽许多,此时夜色很是清凉,夜风也有些冻人。
江都城巷道纵横的一条小路尽头有一座屋子,屋檐上的灯笼在随风舞动,屋子两旁种了一些桃树,此时被风一吹,树林晃动影影绰绰,映在门前坐在轮椅上假寐的人身上。那人身着一身玄色锦衣,腿上盖着一条纯白色羊毛毯子,将腿盖了个严严实实。墨黑的发丝垂在脸旁,因夜风轻轻拂动,那是一张俊美无比的脸,五官英挺,面目素净,在身后房檐上挂着的灯笼微光下,更添几分美色。
原本是静谧的美人入梦图,偏偏招来一些不安定。
“娘亲……还有多久啊……千春好累……他怎么这么重……他为什么不能自己走非要受这么重的伤呢……啊!娘亲!……快到了快到了!我真的快支撑不住了……呼呼……”
少女的乍呼的声音传了过来,越来越近,打破了这如水一般平静的夜色。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眼睫稍稍动了动。
“呵呵,也真的是难为你了,累了就休息会儿。”女子的声音也逐渐逼近。
“那他怎么办?”
“先放地上。”
“哦。”眼看小屋子近在眼前,千春加了一分内力,将邢百炼直接打到了屋子前,“嘭”一声恰好停在男子面前。
男子缓缓睁眼,一双眼眸温和无比,先是看了看后来的女子,微微一笑,再瞧了一眼已经靠在他的轮椅旁喘气的千春,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道:“怎么累成这样?”
千春喘了两口气,立刻将从男子手上滑落的羊毛毯子拉了上来,严严实实盖住他的手,换来男子无奈的一笑,然后道:“这个人啊,我白日里在集市上看到,他身后鬼鬼祟祟跟了有好多人,他将那些人引到山上,然后我数了数,居然有三十多个人。听起来似乎是跟他有仇的……”
似乎知道千春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男子开口打断了她:“怎么将他带回来了?”
“我想知道他一个人打三十多个能不能赢啊,果然我跟娘亲上山就只瞧见了他一个活人。其余三十多人全都死了。他受了重伤,我跟娘亲就将他带回来啦。”
“带?”男子微微笑了笑,“看你们刚才那带法,这个年轻人,没事都要被你们打出事来了。”
千春扭头:“那是他命不够硬。”
“咳咳……死……咳……死丫头……嘴……嘴巴……咳咳……还……真……臭……”
极其微弱的声音,却让坐在轮椅上的男子释然一笑:“小女顽劣,让你受苦了。”
千春听他开口说的便是这个,老大不高兴:“喂!你说谁嘴臭呢!你都啃了一嘴的泥了你还好意思说我嘴臭!要不是本小姐我将你救回来你现在还在山上躺着呢!”
“千春。”男子噙笑轻轻唤了她一声。
千春不敢不应,只好停下来看着他。
男子摇摇头叹息道:“你刚才一脚踩在他身上,他又昏迷了。”
立在一旁许久不说话的女子噗嗤一声笑了,月光之下眉目淡雅,这一声笑显出几分促狭来:“这小子会不会在山上没被他的仇家揍死,反倒被我们给折腾死了?”
千春点点头,一本正经看着女子:“娘亲,就让你方才下手轻一些了,这么玩下来他真的死了怎么办?我们可是良民,手上可不能沾血啊……”
女子双眉微蹙,两步便到了千春面前,动作迅疾异常,一手抓住她,一手拧着她耳朵便喝道:“死丫头你连你娘亲都敢编排了?”
千春哪是她娘亲的对手,一时被钳制在女子手中动弹不得,哇哇大叫:“爹!爹!救命啊爹!娘亲要灭口啦!”
这两人着实能闹腾。男子无奈摇了摇头,偏头注视两人一番,而后凝声道:“千春。”
叫唤的小姑娘立刻停了下来,嘿嘿笑着向她爹讨好:“爹……”
男子微微叹了口气,揉揉耳朵,道:“你真是聒噪得很,上去叫你石叔叔下来将人抬上去吧,既然带回来了,总不能放任他死在我们店门前。”
千春吐了吐舌头,暗暗道:“就知道偏帮娘亲……”转身飞快进屋上了楼。
女子看了男子一眼,发觉男子的目光停留在那柄重剑上,便道:“无锋剑,此人是邢百炼。”
男子略略点了点头,叹气:“千春居然带回了他,当真是让人头疼。”
女子冷笑一声:“你若不想帮,不帮便是,哪来这么多说辞。”
话里几分置气,男子心中暗道不好,怕是触到她心头不爽利的地方了,赶忙挤了个笑来,含情脉脉看着她:“三娘想救的人,我哪敢不帮啊?”
女子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几个来回,最后冷冷哼了一声,转身也进了屋子。
男子在后头愁闷唤道:“三娘!三娘!你将我推回屋子啊!”
女子头也不回:“等石头下来将你一同带进来吧。”
当真无情至极。即便如此,男子也不敢埋怨什么,瞧那抹玄色彻底消失在屋子里的楼道转角,才微微侧开目光,瞧这清风朗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羊毛毯子又拉高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