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浅水余波
一天两夜过去了，校长还没有回校，也没有任何消息。
王小光事件还在调查中，学校的事务也不能耽误。时间临近期末，期终考试在即，学生的情绪必须稳定。另外，教育局已经来人传达年度验收中心完小的文件精神，学区组织讨论了验收方案，要我妥善安排，准备接受验收。与此同时，各班还得清点人数，深入细致的做好工作，保证迟滞学生返校。
利用早操和早自习时间，我组织召开了全校师生员工纪律大会，回顾近段时间来学校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寻找原因，吸取教训，并对学生进行了法制教育和破除迷信的教育。
上午，刚刚上完第一节课，市公安局的何警官带着一位年轻人来到中心完小。他们是特地为王小光被杀事件来的，目的就是核证前天我汇报的情况是否属实。我把他们安排在我的住舍里屋办公，并交代各班配合调查，为何警官等提供真实情况。
何警官曾经做过教员，是我小妹和我妻子的老师，还是她们喜欢的老师之一，小妹招工面试何警官也在场。以前还听家里人提起过，但没有见过面。他为我的家人做过好事，要不是因为公干，也许我们很难有机会碰到一起。
来了贵客，我也不能怠慢。当即吩咐食堂好好治办午餐，自己骑单车去邻村乡供销社的一处分店买烟酒果品等，准备中午招待客人，顺便找黄医生写旁证材料。刚出门，就碰见了患精神病的李玉芬。我问她怎么回来了，李玉芬说，她没有病，不想休学，她要读书。我反复进行疏导，她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找来她的班主任和与她同村的一位老师，强行把她送回家去，并嘱咐两位老师向李玉芬的家长阐明问题的严重性，无论如何要做好工作，终止李玉芬上学。李林林被误伤事件、胡忠仁误砸车事件、王小田误杀人事件已经把我搞得焦头烂额，现在李玉芬还没完没了，这样下去，学校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为了节省时间，我绕道先去了黄医生那里，让她写了关于王小光受伤后学校如何采取急救措施的旁证材料，然后再去商店买东西。
来到乡供销社分店，就见店门口聚集着一大堆村民，七嘴八舌的正在非议中心完小。中间站着一个长发妇女，说话时舞手蹈足，就像在发表演讲：“你们不晓得，那天，有个女的提了一篮子糯糍粑去中心完小叫卖，一会就被学生抢光了。学校应该讲文明，出现这样的事情也没人管，真不像话，这些老师是怎么教育学生的！”
“你没听说，‘上行下效，鞋底照样’，什么样的老师就教出什么样的学生。”一个邋里邋遢的大胡子男人自以为通晓世情，说起话来满嘴喷着唾沫星子。
“哎哎，中心完小也真是的！”人群中钻出一个胖女人，扭着大pi股显摆地说，“你们想想，学校如果管理得好，怎么会发生杀人案子呢？”
“还疯了一个学生，是个妹子，就前面那个村子的。”一个半老女人掺和进来，她手上提着一篮子青菜，估计是去了菜园子。
“见鬼了，中心完小怎么这个样子呢？”一个脸有疤痕的大婶插话，她觉得那些事情很不好理解，“接接连连发生事故，这学校还能办下去么！”
这时，店子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神色严峻地对着门口的人吼话：“去去去！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也不怕遭雷打。”一抬眼，他看见了我，微微点了点头，马上又说：“学校的领导就在这里，他最清楚，事情会是你们说的那样吗？”
我感觉曾经见过这个男人，他似乎也认识我，或许是一位学生的家长。我本不想当着村民说什么，因为人多心杂，各有想法，各有看法，很多事情靠几句话说不清楚。现在被人赶鸭子上了架，不说也得说了。于是索性从容亮相，冲大家送去一脸阳光。
“各位乡亲父老，你们说的我听了一部分。”稍微斟酌了一下，我平静地说，“我的观点是，事情须得有人说，是对是错自有公论。谁人背后不说人，背后谁不被人说，这是古之常训。有了事情有人说，证明有人在关心。有了事情没人说，证明没有人过问。一个人或者一个单位，如果没人关心无人过问，这个人、这个单位还算什么呢？”
“那么，你就是说我们说的没有错？”大pi股胖女人扭一扭王桶腰，仰头盯着我说。
“说什么都没错，嘴巴长在自己脸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瞟了胖女人一眼，接着说，“有道是‘时间检验真理’，我们没有限制别人说话的权利，但时间会检验任何人说的话是否正确。你们刚才说的话正确与否，已经被时间检验或正在被时间检验。我不想辩白什么，只有一句话：如果真像你们所说的，上面还会容许这样的学校办下去吗？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两天市里正在搞年度验收，我们学校成绩优良。你们会说，这个优良肯定有水分。你们以为验收的人会讲情面么？要实事求是，那些意外的事情谁也无法避免。”
“学生抢糯糍粑也是意外吗？”长发妇女不服气，站出来责问我。
“不是意外，但也不是意内。”我咽下一口唾沫，微微笑了笑，“这件事情我知道。前些天有个女人从墟上买来一篮子糯糍粑，到中心完小叫卖。进价5分钱一个，卖出也是5分钱一个。她不会算钱，把糯糍粑胡乱发给学生。一共卖了50个，才收了一角钱。你们心里明白，中心完小的学生还都是小孩子，能有你们那么高的觉悟吗？后来我们了解到，卖糯糍粑的女人有个女儿在中心完小读书，本人脑子有点问题。这几天学校追查了这件事，所有收了糯糍粑没给钱的学生都写了检讨，并按市价交足了糍粑钱，明天我就让她女儿的班主任老师亲自送去。”说到这里，我冲长发妇女点点头，“你是一位好心的人，谢谢你给学校提出善意的批评。今后，也希望大家多关心中心完小，为办好我们的学校多提好的建议。”
听我说的清楚明白，实实在在，而且会解人意，在场的人都没话说了。刚才那几个说闲话的刺头也露出了笑脸，跟我套起了近乎。
回到学校，时已近午，何警官和那位年轻人对王小光事件的调查还在继续。王小田在操场上无意扎伤王小光致死，所有在场人员全部接受问话，并强调问话之后不得向外传播问话内容。事件当事人的两位班主任老师，被要求详写王小田、王小光在学校表现的评语。参加抢救王小光的两位当事教师，也同时写出了旁证材料。另外，还要求学校把死者亲属来中心完小闹事和“打人命”的情况，写成书面材料上报公安局。
中午十二点，大师傅准时将午餐送到了我的住舍。按照我的意思，食堂到乡下买了时新蔬菜，还特别买了鸡和鱼。作为学校，席面也算是丰盛的了。
校长不在，只能我做主人。客人除了公安局的两位，还有教育局前来验收的一位股长和一位干事。我把学区主任和教育专干请来陪客，一共七个人，就差校长不足一席。
入席后，我以主人的身份斟第一杯酒，恭请客人一起喝了通杯。接着，学区主任和教育专干分别敬酒。然后就是互相敬酒或对饮，大家边喝酒边吃菜，品尝着大师傅的手艺。席间我和学区两位领导还给每位客人分别敬了单杯，客人们也分别回敬我们。酒喝的越深，兴致越高，话谈得越多，谈来谈去就扯到了中心完小。
“何警官在这里，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学区主任可能想了解一些情况，似乎又不大好开口。给公安局的两位干警敬了一杯酒，乘着酒兴微笑地说。
“酒席上我们就是一家人，只要不涉及国家机密，不违法违纪，没事的。”何警官为人很豪爽，说话办事也比较干脆。
“王小光被杀这个事，本来是一场意外，应该属于过失杀人，可终究死人了。”学区主任说，“王小田还是未成年人，到底会不会判刑。”
“这个问题我也在想，按照法律，案情重大的年满十六周岁就可以判刑。王小田已经过了十五周岁，如果到宣判的时候满了十六周岁，估计是要判刑的。当然，如果最后确定他是过失杀人的话，根据实际情况判刑应该会从轻。”
“哎，我就弄不懂了，王小田怎么稀里糊涂就扎死了人，弄出这么大一件事。”教育局前来验收的股长一脸的迷惑，眼睛看着我，插话说。
“按常理是不可能的，可就偏偏成了可能。”我苦笑笑，说，“如果王小田手上没有水果刀，一切没事。水果刀随便拿在手上，也没有事。可他偏偏要将水果刀把上刃下的倒着握在手上，又偏偏要戏狎地捶那一拳。你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怪力乱神，谁也弄不懂！”
“还有那个胡忠仁，随便捡了一坨黄泥巴扔了，就砸坏过路汽车的挡风玻璃。”教育专干摇着头，感叹地说，“那么远的距离，而且汽车还在行驶着，事情就有那么怪异。”
“听说有个女学生还得了精神病，是真的吗？”教育局那位干事问。
“确有其事。”我说，“这个女学生名叫李玉芬，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患病。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学校担心出事，上个礼拜让她暂时休学了。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又跑到学校来了，刚才我还看见了她，做工作要她先把病治好，可就是说不通。”
“世界上有些事情还真是说不通。乡下有句土话：‘一粒黄豆打死一个人’，听起来似乎形容过分，可这却是真的。”何警官端着杯子，礼貌地接受添酒，一面说，“很多年前，我们村里两个同年的孩子一起玩耍捏泥人。一人靠墙坐着，另一人坐在对面，两人相距不过几尺远近。他们边玩边搞笑，玩着玩着，对面那孩子突然空手握拳举起来大声说：‘送你一个小小泥人儿！’靠墙的孩子以为他要扔泥巴，急忙闪避。脑袋下意识的往右侧偏过去，结果头部受伤，鲜血直流。对面的孩子吓怕了，赶紧回家报信，等到人来了，那个受伤的孩子已经死了。原来墙上有块木板，板上钉着几口长钉，孩子猛力偏头，太阳穴赶巧磕在钉子上。”
“后来怎么办？”教育局的干事好奇地问。
“两个都是孩子，又没有打架，事故纯属意外，还能怎么办。”
“我也见证过一件怪事。”教育局的股长说，“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有个社员，五十来岁年纪，有点偷懒。出集体工不肯做重活苦活，而且总有借口逃避。队上奈何不了，于是顺水推舟安排他看水。这是最轻的活了，不用出大力气，也不用弯腰，不过双抢时候就得多操点心，夜里也得去田头巡查。有一次堵水时，扎起的俩裤筒散了一条，被他的一只脚板踩上，不小心打了一个趔趄，回去就不能动了。医生说，他伤到了死穴，没法治。后来，社员们把这件事编成了一句话，就叫做‘懒汉的裤脚绊上了死穴’，这个典故至今流传。”
“俗语说得好，‘人背时喝凉水都咯牙’。”公安局那位年轻干警一直没有开口，这时也接上话来，“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两个老师在办公室争论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争来争去争不出结果。他们隔着两张桌子对面坐着，两人争急了不自觉就站立起来。其中一位老师很激动，习惯性的伸出左手点了对方一下，对面这位老师立马倒地死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大家都很奇怪，不约而同地惊问。
“公安局来人办案，解剖尸体发现，死者自胸至背，就像被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形容的绝世武功‘一阳指’点击穿透。后来调查才知道，现场的这位老师平时办公，习惯用左手指敲点桌面，长年累月不断地点戳，他那办公桌桌面好多处都快要穿孔了。”
教育局那位干事少见多怪，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哇噻，他都练成‘一阳指’了！”
话音刚落，门口进来一个人，竟是我的岳母娘。看那行色匆匆、火急火燎的样子，一定有什么情况。她不认识屋里除我以外的人，朝席上点头打了个招呼，直接就进里屋去了。
过后我才知道，她是特意跑来打探消息的。这段时间谣言四起，有人告诉她，中心完小发生杀人案件，我要负主要责任。我在向市、乡领导汇报案情的时候，一点也不悲伤，甚至脸带笑容，对学生根本没有感情，在场的人都很气愤。死者亲属震怒，大闹会场，公安干警只好把我抓起来。还有，中心完小有个女学生突然得了精神病，到底是什么缘故，谁都搞不清楚。有人认为中心完小有“鬼”，有人认为是学校在搞鬼，还有人怀疑是老师强奸了这个女学生，众说纷纭，沸沸扬扬。唾沫星子淹死人，老人家担心死了，急着赶来中心完小。见到我在和穿警服的人一起吃饭，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