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死症无因
次日早操时候，何志文就被父亲送到了学校，并直接带来见我。何志文醉酒伤身，还是晕晕乎乎的样子。我什么也没说，先让他回班上早自习。
对于何师傅，我尽量显出主人的热情，不让他觉得生分。然而，何志文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学校纪律，必须作出严肃而适当的处理。但我不能伤害家长，要在取得家长信任和支持的前提下，共同管理教育学生，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否则就会事与愿违。
“我儿子不懂事，让老师操心，特别让你操心了。”何志文的父亲不知道儿子的错误有多严重，一直忐忑不安，不待我开口，先就忙着道歉。
“何志文平时比较诚实，不顽皮不捣蛋，也能尊敬老师，团结同学。”我和颜悦色的看着何师傅，实事求是地说，“不过，昨天的事影响却不太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逼问他，这个死崽什么也不肯说，就像个哑巴。”何师傅说。
“昨晚睡觉后，他与同学躲在寝室里酗酒。”我不想隐瞒，直接说，“酒是何志文从家里带来的，不知道是否经过了家长的允许。”
“我们不会允许他带酒来学校，他是趁我们没注意或不在家的时候偷拿的。”酒的来历可能出乎意外，何师傅感到惊讶，“他没有酒量，也没有酒瘾，怎么会这样。”
“估计是受了什么人的怂恿，你们平时应该没有放任他吧？”
“家里是不准他喝酒的，就是来了客人也不会要他去作陪。”
“你知道，学校严禁学生喝酒抽烟，谁要在这上面出了问题，处罚可是要从严的。”
“那怎么办，我那死崽犯了事，是不是要被开除？”听说要受处分，何师傅着急起来。
“何志文酒醉离校，处分是免不了的。”学生犯了错，必须触动家长，这样可以达到双方配合设施教育的目的，“学校对学生是平等的，希望家长能够理解。”
“怎么处分，我都没意见，就是、就是千万不要开除。”
“这个问题现在不好说，通过校务会才能最后确定。你必须配合我们，督促何志文同学向学校作出检讨，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要争取主动。只有把工作做到家，校务会上我才好帮他说句话。”我站在家长的角度，给何师傅出主意，“等下就在学校用餐，饭后你先跟何志文谈谈，要心平气和，给他讲道理，晓以利害。”
正说着，校长和事务老师过来了。见了何师傅，校长热情地跟他握手，并向事务老师作介绍。本来事务老师不认识何师傅，一听说是何志文的父亲，马上显出不高兴的神色。勉强同他握了一下手，没遮没拦的就数落起来，校长用眼色制止，他假装没看见。
“我说何师傅，你养了个好儿子。学习成绩不怎么的，酒瘾倒是不错，学校没酒，从家里带了来，深夜里躲在寝室聚饮，喝个酩酊大醉，还要借酒发疯。昨天晚上中心完小几十个人四处找他，差点都急死了。要不是找到了你家里，一个通宵没法安逸。”回过头来，有意的向我瞟了一眼，“现在好了，何师傅的儿子功劳大了。昨晚劳力劳神找何志文，把人都累病了，学校食堂的一位大师傅已经起不来了，你说该怎么办！”
这事我还不知道，但我想不应该是昨晚累病的。何师傅乍听这个消息，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了。校长担心何师傅承受不了，急忙出来打圆场：“呵呵，何师傅不要见怪，我们这位老师忙过头了，心里很乱。昨晚全校教职工寻找何志文，确实非常辛苦，我们找到你家里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多钟，回到学校就两点多钟了。好在没事，这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食堂里有一位工友病倒了，就算是昨晚累病的，也与你儿子没有直接关系，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学校原有六位工友，四女二男。这个学期走了一个女的，另外来了一个女的。这个女工友姓周，三十多岁年纪，大家称呼她周师傅。平时少言寡语，做事缓缓柔柔的，但是勤快而且很扎实。她跟小胡性格互补，两人很合得来。跟事务老师的关系比较近，因为是事务老师介绍的。昨晚搜寻何志文，他随校长一组，是不是累病了，校长应该心中有数。
我怕何师傅乱了阵脚，回去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于是好心开导说：“一个人生病，总是有原因的，昨晚的事，只是碰巧而已。千万不要因此责怪何志文，教育孩子如果不注意方式方法，那会适得其反，甚至惹来更大的麻烦。”
何师傅歉意地点点头，心虚地环视了我们一眼，忐忑地说：“我会注意的，不会给学校添乱子。”想了想，又对我说：“你们忙，我家里还有事。这就去跟儿子谈谈，下午再来走个转。何志文在学校，老师胜过父母，全靠你们教育，我一定积极配合。”
从事务老师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周师傅病的不轻，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惊动校长。我不好再留何师傅，估计他会去教室找何志文交代一下，然后回家。
“刚才，食堂小胡找到我，说是周师傅病倒了。”事务老师说，“我去看了一下，周师傅的病不像一般的风寒感冒，可能要送医院，所以来征求二位的意见。”
“我们一起去看看，具体是什么情况，然后做决定。”校长说。
周师傅与小胡同住一室，就在厨房隔壁。我们三人进去，就看见周师傅躺在床上，神情晦暗，没有一点声息，像个死人似的。房子里只有两条凳子，事务老师让我和校长坐了，自己坐在床沿上。周师傅微微睁开眼睛，看见学校领导都来了，心里很感激的，强撑着想起来打个招呼，事务老师轻轻拍了拍被面，示意她不要动。
一会儿，小胡进来了，给我们每人奉上一杯开水。我问她，周师傅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病倒了？小胡给周师傅掖了掖被角，坐回自己床上，然后说：“昨晚参加寻找何志文的行动，我和她都在校长这个组。当时她很积极的，没有一点生病的迹象。后来在学校办公室会合，依然很精神。解散后我们一起回到宿舍，洗了澡才睡觉。大约凌晨三点多钟，我听到她呼吸有点急促，也不曾在意。五点钟的时候，我起床了，但没有打扰她，因为她今天不值厨。天大亮以后，我打开水送进来，估计她已经醒了。下意识地往床上看了一眼，就见她一动不动的躺着。轻轻叫了一声，竟然没有回应。往常这个时间，她早就起来了。我感觉有点不对劲，走近去才知道她病了，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于是急忙去找领导。”
校长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个来回，停在周师傅的床头，凝视着周师傅的脸说：“这件事太蹊跷了，我不知道与昨晚劳夜是否有关系。无论如何，先把邻村的黄医生请来看看，万一不行，赶快住院。就由后勤安排，抓紧时间，马上办理。”
“周师傅的病情很严重，黄医生可能拿不下。”我说，“我的意见是一边请黄医生，一边去人到机砖厂打电话，调救护车送医院，并通知她的家人，这样才能两不耽误。”
“立即派人去请黄医生，我亲自去打电话。”事务老师赞同我的观点，交代小胡好好照顾周师傅。请黄医生的事我答应安排，他便匆匆出门打电话去了。
黄医生很快被同村的那位老师请来了，通过细心诊断，却没能确准周师傅的病，先说是心脏有点问题，然后又说可能损精劳神了，气血有亏，具体什么的莫衷一是。黄医生根据自己以往行医的经验，给病人打针定心补气补充营养，有没有效果都无妨，反正无害。就在早餐时候，救护车来了，听到车子的怪叫，学生又以为发生了王小光命案类似事件，一个个现出恐慌的样子。看到几位工友从食堂里抬出周师傅，才知道有人患了重病。食堂里不能抽调人手，事务老师只好亲自送周师傅去医院。行前留言说，他已经托人带信给周师傅家，一旦周家有人赶到医院来护理，他就会马上回学校。
救护车开走后，学校教职员工议论纷纷，都琢磨不透周师傅到底患了什么病。有一点大家都明白，医生诊断不出来的病那就是有危险。中心完小莫名其妙的出问题，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胡忠仁砸车、王小田杀人、两个人变疯，现在又目睹周师傅患上怪病，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摊上了，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大家心里头感觉怪异，还有隐隐的不安。
午休的时候，何志文自己过来认错，还带来了一份检讨书。我估计他的父亲已经跟他谈过，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有可能事务老师说的周师傅生病的原因也谈了。我不相信事务老师妄下定论，可何志文和他的父亲未必不信。如果真是那样，周师傅不出问题还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父子俩一生一世都会良心不安。
我随意浏览了一下何志文的检讨书，心意是到了，态度也比较端正，但那文章却实在是不敢恭维。何志文是班上的差生，要他跑跑腿干点力气活绝不含糊，让他写文章可就等于叫小伙子学绣花了。根据惯例，无论官场还是学校，没有一次就可以交差的检讨。何志文会写或者不会写，都不能一次过关。必须得整治他一下，让他好好长记性。
“何志文同学，知道你的错误有多严重吗？”看着何志文呆呆楞楞的、诚惶诚恐的站在那里，我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就想笑，“父母那样疼爱你，辛辛苦苦送你上学，他们的期望值并不高，只想自己的儿子能够做个像样的人，你就是这样报答的吗？”
“我、我……”何志文尽量往下勾着脑袋，嘴唇翕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按照学校的规章制度，喝酒是绝对不允许的。”我继续说，“你不但自己喝酒，还邀同学一起喝，甚至喝醉酒发酒疯。几十个人找你大半夜，你知道影响有多坏！”
“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何志文费劲地说出几个字，声音像蚊子。
“你这事性质很恶劣，处分你还是轻的。要是真出了问题，你能对得起父母吗？”说到这里，我慢慢缓和了语气，“为了你的事，你父亲又忧心又耽心，在老师面前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就希望学校能够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们几个一起喝酒的同学，都要受到严肃处理，你的问题最严重，要想求得学校的宽大，完全取决于你的态度。”我指了指桌上何志文的检讨，“这个还不够深刻，要从深处挖根源，认真剖析，吸取教训，确定目标，作出计划，认识自己，改变自己，向好的方向发展，向学校提出的好学生标准靠近。写检讨不能任务式的，一次没写好写两次，两次不行写三次，直到你自己和老师都满意为止。”
我要何志文先回去，文体活动时与喝酒犯规的几个学生带检讨一起来见我。告诉那几个学生，态度不端正，检讨不深刻，认识不到位，处理从严。
下午上完课，何志文和几个一起喝酒的学生畏畏缩缩的站到了我的房门口。有人带头喊了一声报告，我假装没有听见，给他们造成心理压力。几个学生交头接耳，隐约似在互诉心底的担忧。过了一会，学生们齐声喊报告，我这才沉沉的应了一声“进来！”，眼睛却看着桌上的一本书。大家拥进屋里，对面站立，规规矩矩的，挺身低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大约有两分钟时间，我缓缓的抬起头来，严肃地扫了一眼，几个学生又悔又怕又尴尬，一脸的傻笑，两只手都不知往哪放了。我起来关了门，像个整队的站到了他们前面。
“检讨都写了吗？”我盯着他们，有半分钟之久，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几个学生仿佛考试听到交卷令似的，迅速把检讨送到办公桌上，然后退回原地，按原样挺身低头站立。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何师傅，伸头从窗口往里张望，他真的来了。我很高兴，急忙把他请进来，给他让座，并请他给与何志文一起犯错误的学生现场说法。
“孩子们，我是何志文的父亲。”何师傅说，“今天早上我就来过了，我不放心，下午又过来了。儿子犯了错误，心里急，我想你们的父母也是一样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父母操心你们，要是你们也能操心父母该有多好。还有老师，他们也像父母一样操心你们，甚至比父母更操心你们。你们不听话，辜负了老师和父母的一片心，对不起老师和父母。你们要好好认识错误，彻底改正错误，做好学生，用好的成绩报答老师和家长……”
何师傅不太会说话，但他的话却很实在，很实用。何志文的同学由何师傅联想到自己的父母，感受到了父母对自己的爱，不禁愧悔难当，把头更加低垂下去。
当天晚上，事务老师带回消息，周师傅在医院不治身亡，病因不明确。
二十年后，我在市里工作。何师傅带着已经人到中年的何志文来找我，这时的何志文竟然成了瞎子。据说他是掉进石灰窑里烧瞎的，全身百分之五十烧伤，侥幸捡了半条命，那样子惨不忍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报应，实在不可思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