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目阖则晦，心开则明
醒来的时候，慕华大睁着眼睛，毫不躲避地迎着当空的烈日，然后顺理成章的两眼一涩，两行泪破空而出。
“是你喜爱的热度，是你热爱的阳光。还活着。”一旁的人像是知她所想，淡淡道。
“杏树素来喜光喜热，畏暗畏寒至极，你那时是怎么了，居然毫不犹豫地随屈平跳江？”一旁的人又淡淡道，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慕华一时间听不出是谁，直到淡淡的声音再度响起，说的是“你从前一次次在洪水中挣扎着生存，也是如此挣扎着帮衬江畔的花木们生存，我原以为，你惜命的很，阿慕。”
原来这淮橘也不是只会说矫情的话啊；原来这淮橘也可以正经起来一本正经啊，慕华胡乱地想。
她是惜命的很，一次次在天灾中挣扎着求生，这才挣扎着得了些本事，化出了人身，可这些本事，居然连一个凡人都救不了！这些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汨罗江畔花木们的守护者，但当自己拼出浑身气力也拉不住下沉的屈平时，慕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也有些怕。
“谢谢你淮橘，你既救了我，便一定也救下了屈平吧，”慕华还是看着烈日，心中暗暗庆幸淮橘化出的人身是个气力大的男子，所以才能在水下救得了屈平；又想着真好啊，屈平还可以看看这热情的烈日，许久，像是自言自语道：“淮橘，带我去看看他，我有重要的事要对他说，至少，对我而言很重要。”
淮橘原本就暗的神色又暗了暗，许久，方挣扎道：“我是救了他，但他不比我们……他是个凡人阿慕，我救他上来的时候他便已经……”
烈日下，热浪里，慕华不敢置信地看着淮橘，一双杏眼瞪得尤其大，却瞪不回汩汩的眼泪。怎么会呢，他就这般一心求死吗？怎么可能呢，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有个树灵爱他？告诉这样心中只有家国天下的他？只怕他只会不置可否地笑笑，继续追寻他自己的信仰，而那信仰，便是国在人在，国亡人亡。
想到此处，慕华不禁打了个寒战。自己已经经历过死亡的恐惧，慕华想，他晓不晓得自己的心意又有什么关系呢，终归自己晓得了，这便够了。她说的够，是她可以凭借这爱，名正言顺地救他护他。
“淮橘，日后这江畔的孩子们，就靠你了，看在我帮衬过你的份儿上，你要好好待他们。”
不等淮橘有所反应，慕华便利落地于胸前结出个碧绿的印伽，催动印伽的她张开双臂，那是拥抱的姿态。随着碧色愈来愈亮，那杏树竟飞快地生长起来，一时之间好似遍历四季，生芽、叶翠、开花、结果，这一切在瞬间交替，直欲叫人眼花缭乱。待看到满树翠叶间隐隐泛着光的唯一的一枚杏果时，淮橘终于明白，慕华打算做什么。
他没有阻拦，也没有资格阻拦。他看了她这许多年，从她第一次在洪水中用灵力保他，到现在他自己也终于化出人身，他甚至比她自己都了解她。
看似不温不火，看似无欲无求，看似恰到好处一如她的五色杏花，但他始终知道，一旦她确定了自己所求，便会为之鞠躬尽瘁，不死不休，也一如她的五色杏花，一旦无光无热，便会决绝地跳下枝头，追随她挚爱的光热而去。
我会的阿慕。只要是你在乎的，我都会为你守护；只要是你决意达成的，我都会帮你达成，却并不是看在你帮衬过我的份儿上，而是因为我懂你，我爱你。
十二、汨罗江畔，九曲衔环
“我将自诞生以来所累积的全部灵力，封存进一枚杏果之中，令阿平服下其中一半。仙人杏的杏果，金皮双核，本就有治疗不孕给予新生的功效，再加上我近百年的灵力，不仅使阿平起死回生，还可以让他重回青春年华，所以你才会觉得现在的阿平比他应有的年龄年轻许多，他的确是年轻了。”
韩非在慕华令人心安的声线中，微微点了点头。且不说杏的独有功效，自己初遇囡囡时，她便告诉过自己，世间生命皆有灵，即便是一花一木也不例外。若有花木甘愿奉献出自己的灵力，其神效是无法想象的，就譬如阿葛甘愿献出灵力治愈通古的体弱之症一般。然而，阿葛不过是每日损一点灵力给通古便险些保不住人身，慕华既然已经失去了全部灵力，那么……韩非看了看面前盛放着五彩斑斓杏花的健壮杏树，慕华的原身怎么没有一点灵力不足的样子呢？
韩非不经意间问出声，出乎意料的是，慕华还没来得及解答，一个陌生的声音便突兀地响起来。这声音很潇洒很温柔，兴许是个如慕华一样的女子，韩非想，只是不知为何有些颤抖。
“那是幻术，我的幻术。”
陌生声音的主人自杏树后踱步而出，竟是个身材挺拔的男子。明明只是突兀的一个照面，却令韩非禁不住去想，这么一张风流潇洒的脸容，若是没有眉宇间的愁绪，定会是个如探讨天下的通古一样的学士！可正是因了眉宇间不合衬的愁绪，这个男子便有了完全不同的气质。
男子说话间，便举起右手，无视慕华的阻拦，他迅速打了个响指。响指声起，翠华尽落，并着满树五彩斑斓的杏花，于瞬息之间枯黄萎缩，坠落枝头。徒留一个枝丫空空的树干，笔直刺向天空，却刺不破绵绵的雾气。
啊呀——
韩非的确很是惊讶，但这啊呀的一声惊叫，却并非出自韩非之口。小小的娃娃从藏身的花丛中飞跑而出，两只胖胖的小短腿儿动得飞快。边跑边叫道：“慕华姊姊，你的原身怎么了？！”
接二连三冒出来的不速之客显然令慕华十分紧张且恼火，她不禁慌道：“小竹笋？！你这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那男子并不理睬慕华的慌乱无措，而是直直向着慕华道：“阿慕，你若想让这位士子为你保密，那你就要告诉他所有的事情，而不只是他已经猜到的部分。你要明白，若这位士子愿意，他随时可以拆穿你的原身，如何选择权在他自己。你若不能信任他，又何苦约他树下相谈？”
慕华楞了片刻，终于笑道：“你说的很对，淮橘。我之所以能够把一切告知于你，是因为我足够信任你。既然我是诚心诚意的请托，那便理应和盘托出。”
那男子闻言微微点头，兀自走向杏树下，重施了幻术。韩非看着重又生机勃勃的杏树，心中一阵惘然，不禁想到阿葛对通古是否也是如此，直到听得慕华温和的声音响起，方回过神来——
“士子韩非，仙人杏的果实是双核，我给阿平服下了一半，也就是将其中的一核完全给了他。灵力没了可以重新修得，但果核却分外不同，核对于一棵植物来说，是生命源泉，就如小竹笋用来治疗你口吃的竹叶青，便是取自他的竹笋，竹子的果核、种子，就是竹笋，所以我才说它珍贵，才顺了小竹笋的意将他托付于你；同样的，因为缺少一颗杏核，我便再也无法修得灵力，所以若要保护阿平，便只能学习武艺。”
“你是说，你还要跟随屈子回楚？！”韩非十分震惊，但震惊之余，一个不大合宜的疑问升上心头，“慕华，你爱屈子，所以才用你最宝贵的杏核换他重生与青春，甚至还要一路随行。这样一来，我便无法理解你了，你为何只给了屈子一颗杏核，依你对屈子的爱，难道不是应该什么都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屈子吗？”
韩非话音一落，便听到剧烈的刷刷声，原来是刚刚还安静舒展的满树杏叶，现在一齐剧烈抖动起来。联想到是谁施下的幻术，韩非不禁看了看正仰头赏花的那位仁兄。唔，看来，此事也与他有关。
“是淮橘建议的，”慕华果然说道，“淮橘说的很对，依阿平的耿直脾气，哪怕换了新的身份新的出身重回楚国，也一定会再度招来小人的明枪暗箭，单靠他一人定难以应对，所以我保留一颗杏核，也就保留了人身，这样还可以跟在他身边，助他排忧解难。”
“所以，你才要学习武艺？”韩非见慕华坚定地点了点头，又故意问道：“所以，你对屈子的爱意，真的足够你为他舍去灵力舍去人身舍去一切，只是现在为了能保护他才有所保留？”
慕华以为韩非在试探她，遂坚定道：“对，只是为了能保护他。”
果然，刚刚剧烈抖动的一众杏叶在慕华说完这句话时抖动得越发剧烈，刷刷的声音几乎令韩非听不清楚慕华的后半句。
看着慕华坚定的脸容，韩非想，屈子真幸福，有人这样毫无保留地爱他；慕华也是真幸福，能够拥有这样一份毫无保留的爱，相比之下，从小就孤独生在王室孤独长在王室，长大后还因为自己的志向而被亲父厌恶甚至欲除之而后快的自己，还真是可怜呢。
那边小竹笋轻轻摇着自己慕华姊姊的衣袖，小脸儿上满满的是担忧，还用了清脆童声关心问道：“慕华姊姊，你不会有事吧，你那么厉害，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这小娃娃初遇自己，便能厚赠以宝贵的竹叶青，治好了令自己头疼多年的顽疾，韩非心中其实很感动。这些植物，为了爱，可以如此付出，没有爱的自己，为何不能帮帮忙呢？
“慕华，你尽管去吧，我会帮你保密。”
慕华于是很开心地笑了，她道了一句谢，然后便十分开心地拉着小竹笋寻屈平去了。韩非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若是到了那阴暗朝堂，一定会经历数不清的艰险。
但是自己根本不用担心慕华的安危，韩非看向生机勃勃的杏树，那个男子还在树下赏花，即使知道它们是假的，是自己的幻术。
刚刚慕华叫他……淮橘吗？
不管怎样，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有他保护慕华，自己当然不用担心，屈子也不用担心，所以，也就没有告诉屈子的必要咯！
十三、浮生匆匆，仙人将逝
玉笥山上缠绵了多日的薄雾，今日终于有了些许散去的意思，韩非站在一处悬崖上举目四望，玉笥山三十二峰之壮阔尽收眼底。看着绿浪翻滚，云雾缭绕，韩飞自语道：“天晴，风爽，景壮，我还能偷一个浮生半日闲罢。”
“身为浮生之一，韩非，你是有些累了罢。”身边多出一人来，高冠博带，年轻的脸容同深沉的声音有些不符。
“屈子，您说，我们如此坚守，是否正确呢？”韩非的眼依旧细细赏看着风景，舍不得挪开，半晌，续道：“您为了坚守，不惜怀石投江；我为了坚守，不惜拜别知己兄弟，从此异路，甚至日后还有可能相对成敌，您说，到底是否正确呢？”
“既问我‘坚守’，‘坚守’什么呢韩非？”屈平反问道：“还是我来说罢，‘信仰’。你之所以不说出这个词，是怕自己一听到它就会消除对兄弟的所有遗憾罢。”
韩非闭了闭眼，不自觉地莞尔一笑。
“韩非，你的心中一直都有答案，之所以不能坦然面对，乃是因为你对兄弟之情知己之义抱有同样的‘坚守’。”屈平负手而立，像是在对脚下的缭绕云雾说话：“这很好韩非，很好。不过你要明白，对信仰的坚守，并不妨碍我们坚守情义；相反地，正是因为我们牢牢记住了为了坚守信仰所付出的代价，我们才能拼上全力去实现我们的志向，还有信仰。”
“屈子，晚辈懂了。”
“不要叫我屈子了，从怀石投江那一刻起，屈平便已经死了。”屈平年轻的脸容上浮出一个温柔的笑，“叫我‘黄歇’罢。”
“黄，地之色也；歇，气之散发也。”韩非看向屈平，作揖道：“黄夫子，吾愿地之正气，散发满乾坤！”
乾坤朗朗，水秀山青，渐渐散去的薄雾里，两个年轻的满怀志向的男子仿若仙人，藏身一旁的慕华看着，心中是满满的安然。
有我在，阿平，我会拼尽全力保你一生无虞。
你要坚守信仰，我便坚守情义，纵然你前世今生都只为信仰而活，坚守不变，我也会在你身边，为你，活出富于变化的、丰富多彩的人生。
杏，本为仙人杏，花杂五色，六瓣，一果双核，传为仙人所食，故名“仙人杏”。然而自始至终，食过仙人杏者，唯有那怀石投江的楚国大夫屈原。仙人杏爱恋屈原，不忍其死，遂甘愿以一核及全部灵力相赠，不仅使其死而复生，更使其重回青春。之后屈原更名改姓，以黄歇身份重回楚国，仙人杏亦誓死相随。自此，世上再无仙人杏。唯有慕华，一个爱着屈平的平凡女子。
“杏，蔷薇科杏属植物，喜光喜热。花期3~4月，花色一季三变——含苞待放时，朵朵艳红，随着花瓣的伸展，色彩由浓渐渐转淡，到谢落时就成雪白一片。果期6~7月，其果单核，有美容及治疗不孕的功效，药用价值极高。杏树极易栽培，播种或嫁接繁殖均可，因适应性极强而于各地广泛种植。这就是我们今天讲座的总结了，各位同学听了这么久，应该累了，就请大家到杏园去尽情观赏，放松心情吧。”韩飞一声令下，所有农大学子顿作鸟兽散，也是，听了一下午的讲座，他们早该憋坏了罢。韩飞无奈地笑笑，是啊，阿笥那孩子也是，一让读书便哈欠连天的，非得自己陪他出去疯跑才能暂时摆脱昏昏欲睡的样子。
阿笥……
为什么你还不回来？你的原身我用尽心血好生保存着，它甚至还在那一晚发出熟悉的绿色光芒！应该就是你啊，为何你，竟完全忘了我呢？你怎会忘了你的“韩非哥哥”呢？
韩飞看着不远处正围着双核杏上下其手活像“登徒子”一般的竹笥，抿紧了薄唇，暗暗安慰自己道，没事的，双核杏自己都重新培育出来了，类似于慕华的灵力也很快就能育出。阿笥是承了慕华的灵力才化出人身，修成竹灵，虽然慕华已经永远离开，但只要自己能培育出类似于慕华的灵力过给竹笥……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对，很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