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韩家的宅子似是一夜之间入了秋,薄薄的笼着层雾气。韩筝在老太太的院子外待了快有半个时辰了,方抬脚又落了回去,想想觉得不妥,心一横继续向着里走。檐上留一滴昨夜的雨承不住自己重量似的坠了下来,砸碎在韩筝脚边,顷刻就不见了。
“奶奶。”韩筝往里探了探,屋里满是了无生气的静,闭不做声的等韩老太太拜完佛才肯开口。屋子有些昏暗,加上燃香的味道让他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遍布全身,蔓延到每一个死角。韩筝无端的升起一阵烦躁,又不得不小心的和韩老太太说着话。
“大少爷找到了么?”韩筝一怔知道奶奶是在问他,想了想措辞仍是不知如何开口。
“抽了些人去找,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辰走的,他若出城了便难找些,若是在这城内..。”韩筝说道一半却是突然住了口,本是闭目养神的韩老太太有些不满,抬眼看他,韩筝只得往下说,“城里不知怎么了,已传开了韩家大少爷出走的消息,更有些市井猜想不堪入耳。”
“胡闹!”韩老太太等不急韩筝说完,丢下手里的念珠,“不找了!丢人!”
韩家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出过位风流少爷,万花丛里挑了个戏子进家门。韩家自然不肯,这少爷也是个有脾气的就自己和伶人跑了,闹的满城风雨不说,没几年抱回来两个孩子,偏要一个叫韩笙,一个叫韩筝。韩少爷自己回来了,却不见当年那伶人,日子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听曲儿、醉酒、摆弄风月一样没落下,可偏偏没再娶。
二十多年过去了,韩家少爷的名头早已换了人做,旧事却还是二十年的旧事。世人以讹传讹,传出韩家少爷们的好一段风月。
(一)
其实韩笙离开家那天并没走远,而是在城内寻了家客栈住下。韩老夫人想不到的是韩家尽了人力在些戏院酒楼找人,可韩笙每日早起在街边的铺子吃过早点后就找处地方泡壶茶打发时间,日子过的实在是安分。
韩家出过不学无术的老爷,怕极了会出不学无术的少爷。韩笙小时候生的乖巧,颇得韩老夫人的喜欢。偏偏越大韩笙越像他父亲,吟风赏月样样精通,正道正事却一样都入不了他的眼。韩老夫人气急了,一连换了五个夫子管教他,可第六个夫子来的时候发现找不到学生了。
韩笙坐在铺子上方拿起茶杯,就听有人喊了他一声,“大少爷”。这一喊吧韩笙吓得不轻,半口水呛进去,咳了半天才缓过来,见是平日里跟在自己身边的东山,心又放下大半。
“就你一人?”韩笙急忙扯过他低声问。这小厮平日话多,韩笙就怕这时候了他还要先讲些没用的出来。
“就小的一个人,这不想喝碗茶就遇见少爷你了么,少爷你怎么在这呀,之前你不见了,老夫人罚了我一个月的月钱呢。前阵子突然说不找你了,后来又说非要找到你回去跪祠堂给祖宗赔不是。”冬山正说着突然住了嘴看他,“少爷…”
韩笙皱着眉问“要跪祠堂?”
冬山苦着脸不知该如何答他,这是跪还不跪呀,他怎么就说漏嘴了。韩笙见冬山支支吾吾的也有些急了,匆忙付了茶钱,拍拍冬书的肩膀,道了声,“走吧。”
“回去?”冬山显然没明白他家少爷什么意思。
“回什么呀,趁老太太还没找来还不赶紧跑。”韩笙笑着拉上他“你跟我一起走,放你回去报信我不惨了。”
这回韩笙是铁了心不回去了,至少是盘缠花完之前不回去了。今日冬山能找到他,难保明日韩家不会找到他,还是出了城安全。他好不容易跑出来,既然要回去跪祠堂当然要先享受几天韩家外的日子。韩笙一副纨绔的样子,躲过熟人后,出了城就领着冬山乱走,半天下来也没见有个歇脚的地方。
半下午,冬山摔坐在棵老树下气呼呼的数落他,“少爷你也不小了,你看看筝少爷,筝少爷都能管账了,您出个门都能把自己弄丢。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刚才说要走那条路你偏不听,这下可好了。咱们往前走还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不如就回吧”一路上他拖拖拉拉,看得出是极不愿再走了。
韩笙倚在树上,“不回,要回你回。我才出来几天啊,反正是要跪祠堂,多玩几天不打紧。”冬山本来就皱着的脸更愁了,多玩几天?就少爷身上这么点盘缠,总的也撑不了几天呀。
“我歇会儿。”说罢韩笙枕着胳膊躺下,入秋以后天有些冷,但光线明晃晃的照着眼睛,不一会儿便起了困意。
再睁开眼,韩笙有一阵子省不过神来,自己在树下小憩的时候让冬山过会儿叫他的,这怎么没人了。
四周起了茫茫的雾,困的人难受。韩笙等了一阵仍不见冬山,想了想怕是他早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跑回去找人了,自己只好走快些免得被他们追上。这荒郊野岭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说不上是怎么了,韩笙心里有些莫名的悲戚,起身拍拍衣袍上的灰,顺着身旁的小道继续走下去。
意外的是韩笙选的都是前人走过踏平的路,可几天下来竟不见一户人家。雾时而起时而散的,恼人的很。身上带的那点水早就喝完了,唇边的干裂处渗出微咸的血丝,韩笙下意识地抿了下嘴,唇角又是一痛。
眼前的事物随着心中渐起的绝望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脚下绊到了石子,韩笙猛地倒在地上,见没什么大碍,索性就在一旁的枯草上坐下,茫然的等着雾散。雾还就真的淡了几分,露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似是水里滴入的一点墨满满晕开,白的荒野和黑的砖瓦因距离远的缘故而显得模糊,但分明是座古城的样子。韩笙起身欣喜的走近它,走的越近,就越发不安。看这城墙如同古树枯皮般泛着死气,儿时读《子不语》的那种怪异感在此刻体现的彻底。没有声音,天幕尽着最后一分努力徒劳地挽回对云的禁锢,却已经濛濛的下起了雨,城外一片寂静,静地连雨打在伞上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的响,响得有些吓人。
韩笙无奈眼下没得选择,只好进城寻一处地方歇脚。好在只是城外看着荒凉,韩笙进了城绕过几个巷子就看见了城内的街市,说不上人来人往,倒也有着些小摊小贩因这雨急急的收拾着铺。一入眼便是一家客栈。
客栈里没什么人,掌柜的在柜台后面拨弄着算盘,小伙计见韩笙的样子机灵的提了壶热茶在他桌上放下,韩笙道了谢,先坐下喝了杯茶,再说住店的事。小伙计刚离开,掌柜的合上账本,走到桌前和韩笙攀谈。韩笙这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小城叫南城,虽偏僻偶尔也会有几个商人往来,像韩笙这般孤身一人的却委实不多见。韩笙猜测南城的样子大概从几百年前就没怎么变过了,民风民俗都十分古朴,向外望时就可以看见雨中瓦檐下的青石板上积了些水变成一个个小坑,似是有数不清的时光都映在石板破碎的水面上,被打的七零八落,晕出一个叫年华的概念。桃花源,韩笙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这里真是像极了桃花源。
再醒来是第二天中午,雨还下着却已是强弩之末。支起窗户后不一会屋内就有了些湿气,韩笙只好又放下。拿伞出了房门正走到客栈门口,恰好看见一位姑娘进门。
“这下着雨,凤娘你快来躲躲。”小伙计替她放下伞,又跑进后堂忙活去了。凤娘自顾自的在店里坐下,掌柜的跑出柜台,一脸无奈的表情。
“掌柜的你这客栈还会有人住店。”凤娘看了眼韩笙,神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又不点破。
“怎么没人住,我这客栈算是城里最好的。这韩公子是昨日住店的,到了南城看见我这客栈自然都想来歇歇脚。”掌柜的与她置气,说话时的胡子一翘一翘地,招呼韩笙回来坐等雨停了再出门。凤娘没忍住笑了起来,韩笙一看也跟着笑。一盏茶后雨便停了,韩笙猜凤娘与掌柜的大概有什么亲戚关系,句句话都在打趣着掌柜,一口一句“老头”的。天还没有放晴,掌柜的像是再也忍不了了似的,急急叫伙计拿出了包糕点,大有撵她走的意思。
韩笙便邀一同她出了客栈。“姑娘这是去哪?”韩笙开口后就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低头看手中拿着的伞又发现拿错了,这伞是凤娘的。
“直接我叫凤娘吧。不是什么叫不得的名字。”凤娘却是全然不介意,往前走两步推开一家店的门回头对他笑,“就到这。”
面前的说是家古董店不如说是家杂货店,门上的漆已经脱落,漏出斑斑点点的木色。进门有几个琉璃样的器具,暗处有什么折射着光线,木架上零零星星的摆着几个瓷器,卷轴七七八八的散落在书案间。韩笙不由暗笑,这是不怕招贼走水呀。凤娘就在一旁睁大眼睛看他,“怎么样?”
“很特别,而且很雅致。”韩笙佯装认真的看了看,再去看凤娘见她马上露出一丝得意。凤娘的眉眼间本就带着笑,第一眼看只觉得她茶色的眼睛圆圆的,细看她眼眶微红,眼角微微向上挑,眼下一颗泪痣不经意间带着几分要蛊惑人心的意味。韩笙转头想避开她,恰好瞥见柜子上的一只白玉簪。
“这簪子倒别致。”韩笙走上前拿起簪子细看。簪子上用红绳穿了只铃铛显得有些怪异,似是雕了很复杂的样式,可惜雕工粗糙到看不出那具体是什么,虽不难看但也绝称不上好看。
凤娘站在一旁看他,面上依旧是得意的笑,“这簪子是我自己做的。”
“这簪子卖吗?”韩笙问她。凤娘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故作狡黠的笑,“当然卖,不过看我心情卖。”
韩笙回了客栈还在想着簪子的事、凤娘的事,嘴角不由自主的勾起一个弧度。
当夜,雨又下了起来。凤娘坐在窗边伸出手,雨就吻尽她的指尖与手腕,只一触便落下。凤娘收回手,自嘲似的看指间干燥如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一片羽毛带着些湿气飘入窗口,凤娘神色一变低低的跪拜在窗前,徒自呢喃,“要姐姐,再晚几天,晚几天…”
如果韩笙这晚打开了窗子就会发现,这夜雨中的月亮也能格外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