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传》说神会死于乾元元年【758】五月十三日,年七十五。我们觉得《宋僧传》似是依据神会的碑传,比较可信,故采《宋僧传》之说。元昙噩的《新修科分六学传》中的《神会传》与《宋僧传》颇相同,似同出于一源,昙噩也说神会死于上元元年,年九十三。《景德传灯录》说神会死于上元元年五月十三日,与《宋僧传》相同;但又说“俗寿七十五”,便又与《圭传》相同了。
关于塔号谥号,《圭传》所记稍详:
大历五年【770】,敕赐祖堂额,号真宗般若传法之堂。七年,敕赐塔额,号般若大师之塔。
《圭传》与《圭图》都说:
德宗皇帝贞元十二年【796】,敕皇太子集诸禅师楷定禅门宗旨,搜求传法傍正。遂有敕下,立荷泽大师为第七祖。内神龙寺见有碑记。又御制七祖师赞文,见行于世。【文字依《圭图》】
此事不见于他书,只有志磐的《佛祖统记》四十二说:
贞元十二年正月,敕皇太子于内殿集诸禅师,详定传法旁正。
志磐是天台宗。他的《佛祖统记》是一部天台宗的全史,故他记此事似属可信。但志磐不记定神会为七祖事,他书也没有此事,故宗密的孤证稍可疑。
如此事是事实,那么,神会死后36年,便由政府下敕定为第七祖,慧能当然成了第六祖,于是南宗真成了正统了。神会的大功真完成了。
又据陈宽的《再建圆觉塔志》【《唐文拾遗》三十一】,
司徒中书令汾阳王郭子仪复东京之明年,抗表乞[菩提达摩]大师谥。代宗皇帝谥曰圆觉,名其塔曰空观。
复东京之明年为乾元元年【758】。在那个战事紧急的时候,郭子仪忽然替达摩请谥号,这是为什么缘故呢?那一年正是神会替郭子仪筹饷立功之年,神会立了大功,不求荣利,只求为他的祖师请谥,郭子仪能不帮忙吗?这是神会的手腕的高超之处。神会真是南宗的大政治家!
六 神会与六祖坛经
神会费了毕生精力,打倒了北宗,建立了南宗为禅门正统,居然成了第七祖。但后来禅宗的大师都出于怀让和行思两支的门下,而神会的嫡嗣,除了灵坦、宗密之外,很少大师。临济、云门两宗风行以后,更无人追忆当日出死力建立南宗的神会和尚了。在《景德传灯录》等书里,神会只占一个极不重要的地位。他的历史和著述,埋没在敦煌石室里,一千多年中,几乎没有人知道神会在禅宗史上的地位。历史上最不公平的事,莫有过于此事的了。
然而神会的影响始终还是最伟大的,最永久的。他的势力在这1200年中始终没有隐没。因为后世所奉为禅宗惟一经典的《六祖坛经》,便是神会的杰作。《坛经》存在一日,便是神会的思想势力存在一日。
我在上文已指出《坛经》最古本中有“吾灭后二十余年,……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的悬记,可为此经是神会或神会一派所作的铁证。神会在开元二十二年在滑台定宗旨,正是慧能死后21年。这是最明显的证据。《坛经》古本中无有怀让、行思的事,而单独提出神会得道,“余者不得”,这也是很明显的证据。
此外还有更无可疑的证据吗?
我说,有的。
韦处厚【死于828年】作《兴福寺大义禅师碑铭》【《全唐文》715】,有一段很重要的史料:
在高祖时有道信叶昌运,在太宗时有弘忍示元珠,在高宗时有惠能筌月指。自脉散丝分,或遁秦,或居洛,或之吴,或在楚。
秦者曰秀,以方便显。【适按,此指神秀之《五方便》,略见宗密《圆觉大疏抄》卷三下。《五方便》原书有敦煌写本,藏巴黎】普寂其胤也。
洛者曰会,得总持之印,独曜莹珠。习徒迷真,橘柘变体,竟成《檀经传宗》,优劣详矣。
吴者曰融,以牛头闻,径山其裔也。
楚者曰道一,以大乘摄,大师其党也。
大义是道一门下,死于818年。其时神会已死58年。韦处厚明说《檀经》【《坛经》】是神会门下的“习徒”所作。【《传宗》不知是否《显宗记》?】可见此书出于神会一派,是当时大家知道的事实?
但究竟《坛经》是否神会本人所作呢?
我说,是的。至少《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如果不是神会作的,便是神会的弟子采取他的语录里的材料作成的。但后一说不如前一说的近情理,因为《坛经》中确有很精到的部分,不是门下小师所能造作的。
我信《坛经》的主要部分是神会所作,我的根据完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现的《神会语录》完全相同,这是最重要的证据,我们可以略举几个例证。
【例一】定慧等
[《坛经》敦煌本]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言慧定别。定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善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
[《坛经》明藏本]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学。
[《神会语录》]即定之时是慧体,即慧之时是定用。即定之时不异慧,即慧之时不异定。即定之时即是慧,即慧之时即是定。何以故?性自如故?即是定慧等学。【第一卷】
【例二】坐禅
[《坛经》敦煌本]此法门中,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去,【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
[《坛经》明藏本]善知识,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
[《神会语录》]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第三卷】
【例三】辟当时的禅学
[《坛经》敦煌本]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直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在【当作“不”】住即通流,住即被缚。若坐不动时,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善知识,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即有数百般若此教导者,故之【知云】大错。
此法门中坐禅,无不著【看】心,亦不著【看】净,亦不言[不]动。若言看心,心无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性本净,为妄念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性净。不见自性本净,心起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知看者看却是妄也。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未。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若不动者,[不]见一切人过患,是性不动。迷人自身不动,开口即说人是非,与道违背。看心看净,却是障道因缘。
以上二段,第一段明藏本在“定慧第四品”,第二段明藏本在“坐禅第五品”。读者可以参校,我不引明藏本全文了。最可注意的是后人不知道此二段所攻击的禅宗是什么,故明藏本以下的《定慧品》作“有人教坐,看心观静,不动不起”,而下文坐禅品的“看心”、看净”都误作“著心”、“著净”。【适按,“著、看”二字,似宜细酌。当再校之。】著是执著,决不会有人教人执著心,执着净。唐人写经,“净”、“静”不分,而“看”、“著”易混,故上文“看心观静”不误,而下文“著心著净”是误写。今取《神会语录》校之,便可知今本错误,又可知此种禅出自北宗门下的普寂,又可知此种驳议不会出于慧能生时,乃是神会驳斥普寂的话。《神会语录》之文如下:
[《神会语录》]远师问,嵩岳普寂禅师,东岳降魔禅师,此二大德皆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指此以为教门。禅师今日何故说禅不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何名为坐禅?
和尚答曰,若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是障菩提。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若指【下阙】【第三卷】
又说:
若有坐者,“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障菩提,未与菩提相应,何由可得解脱?
不在坐里。若以坐为是,舍利弗宴坐林间,不应被维摩诘诃。诃云,“不于三界观身意,是为宴坐。”但一切时中见无念者,不见身相名为正定,不见心相名为正惠。【第一卷】
又说:
问,何者是大乘禅定?
答,大乘定者,不用心,[不看心],不看静,不观空,不住心,不澄心,不远看,不近看,……
问,云何不用心?
答,用心即有,有即生灭。无用[即]无,无生无灭。
问,何不看心?
答,看即是妄,无妄即无看。
问,何不看净?
答,无垢即无净,净亦是相,是以不看。
问,云何不住心?
答,住心即假施设,是以不住。心无处所。【第一卷之末】
语录中又有神会诘问澄禅师一段:
问,今修定者,元是妄心修定,如何得定?
答,今修定者,自有内外照,即得见净。以净故即得见性。
问,性无内外,若言内外照,元是妄心。若为见性?经云,若学诸三昧,是动非坐禅。心随境界流,云何名为定?若指此定为是者,维摩诘即不应诃舍利弗宴坐。【第一卷】
我们必须先看神会这些话,然后可以了解《坛经》中所谓“看心”、“看净”是何物。如果看心看净之说是普寂和降魔藏的学说,则慧能生时不会有那样严重的驳论,因为慧能死时,普寂领众不过几年,他又是后辈,慧能怎会那样用力批评?但若把《坛经》中这些话看作神会驳普寂的话,一切困难便都可以解释了。
【例四】论《金刚经》
[《坛经》敦煌本]善知识,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修般若波罗蜜行,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昧。当知此经功德无量,经中分明赞叹,不能具说。此是最上乘法,为大智上根人说。少根智人若闻法,心不生信。何以故?譬如大龙若下大雨,雨衣【被】阎浮提,如漂草叶。若下大雨,雨放大海,不增不减。若大乘者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知惠观照,不假文字。譬如其雨水,不从无有,无【元】是龙王于江海中将身引此水,令一切众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无情,悉皆蒙润。诸水众流,却入大海,海纳众水,合为一体。众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复如是。少根之人闻说此顿教,犹如大地草木,根性自少者,若被大雨一沃,悉皆倒,不能增长。少根之人亦复如是。【参看《坛经》明藏本“般若品”,文字稍有异同,如“如漂草叶”误作“如漂枣叶”;“雨水不从无有”作“雨水不从天有”之类,皆敦煌本为胜。】
[《神会语录》]若欲得了达甚深法界,直入一行三昧者,先须诵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修学般若波罗蜜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者,如来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者说。何以故?譬如大龙,不雨阎浮。若雨阎浮,如飘弃叶。若雨大海,其海不增不减。若大乘者,若最上乘者,闻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惊不怖,不畏不疑者,当知是善男子,善女人,从无量久远劫来,常供养无量诸佛及诸菩萨,修学一切善法,今是得闻《般若波罗蜜经》,不生惊疑。【第三卷】
【例五】无念
[《坛经》敦煌本]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念者,念真如本性。]【兴圣寺本有此七字】【依明藏本补】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明藏本“定慧第四”】
[《神会语录》]问,无者无何法?念者念何法?
答,无者无有云然,念者唯念真如。
问,念与真如有何差别?
答,无差别。
问,既无差别,何故言念真如?
答,言其念者,真如之用。真如者,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为宗。若见无念者,虽具见闻觉知,而常空寂。【第一卷】,
以上所引,都是挑选的最明显的例子。我们比较这些例子,不但内容相同,并且文字也都很相同,这不是很重要的证据吗?大概《坛经》中的几个重要部分,如明藏本的“行由品”,“忏悔品”,是神会用气力撰著的,也许是有几分历史的根据的;尤其是《忏悔品》,《神会语录》里没有这样有力动人的说法,也许真是慧能在时的记载【我错了!那时没有得见“南阳和上”的“坛语”。适之——1958.8.8】。此外,如“般若”、“疑问”、“定慧”、“坐禅”诸品,都是七拼八凑的文字,大致是神会杂采他的语录凑成的。“付嘱品”的一部分大概也是神会原本所有。其余大慨是后人增加的了。《坛经》古本不分卷;北宋契嵩始分为三卷,已有大改动了;元朝宗宝又“增人弟子请益机缘”,是为明藏本之祖。
如果我们的考证不大错,那么,神会的思想影响可说是存在在《坛经》里。柳宗元作《大鉴禅师碑》,说:“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我们也可以这样说神会:“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其实是皆本于荷泽。”
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作者,——这是我们的神会。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
附《神会和尚遗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