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的《偶读漫记》【《文集》七十一】特别摘抄这个故事,其文如下:
释氏有清草堂者,有名丛林间,其始学时,若无所人。有告之者曰:“子不见猫之捕鼠乎?四足据地,首尾一直,目睛不瞬,心无他念。唯其不动,动则鼠无逃矣。”清用其言,乃有所入。
这是摘抄宗呆的记录,朱子加评论说:
彼之所学虽与吾异,然其所以得之者,则无彼此之殊,学者宜以是而自警也。
朱子的《漫记》几十条,都不记年月,但这一条的紧前面一条记“乙卯十一月四日詹元善说”的“平江何蓑衣”的预言。乙卯是庆元元年【1195】,朱子六十六岁,已是“晚年”了。《漫记》似不是一个时期里记的,清草堂一条不见得是朱子晚年记的。
《宗门武库》是宗呆的弟子道谦编录的,道谦即所谓“开善谦”;朱子十几岁时曾从他问禅学。
【二】
言释氏之徒为学精专。曰,便是。某尝说吾儒这边难得如此。看他下工夫,真是自日至夜,无一念走作别处去,学者一时一日之间是多少闲杂念虑,如何得似他!……【叶贺孙录。辛亥1191,以后,《语类》百二六,一二】
【三】
佛者云:“置之一处,无事不办。”也只是教人如此做工夫。若是专一用心于此,则自会通达矣。故学禅者只是把一个“话头”去看,“如何是佛?麻三斤。”之类,又都无道理,得穿凿。看来看去,工夫到时,恰似打一个失落一般,便是参学事毕。庄子亦云:“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也只是如此教人。但他都无义理,只是个空寂。儒者之学则有许多义理。若看得透澈,则可以贯事物,可以洞古今。【辅庆录。甲寅,1144,以后,《语类》百二六,一一】
【四】
【佛教】当初人中国,只有《四十二章经》。后来既久,无可得说,晋宋而下始相与演义。其后义又穷。至达摩以来,始一切扫除。然其初答问亦只分明说。到其后又穷。故一向说无头话,如“干矢橛”、“柏树子”之类,只是胡鹘突人。既曰不得无语,又曰不得有语。道也不是,不道也不是。如此则使之东亦不可,西亦不可。置此心于危急之地,悟者为禅,不悟者为颠。……【郑可学录。辛亥,1191,《语类》百二六,二二】
【五】
禅只是一个呆守法。如“麻三斤”、“干矢橛”,他道理初不在这上。只是教他麻了心,只思量这一路,专一积久,忽有见处,便是悟。大要只是把定一心,不令散乱,久后光明自发。所以不识字底人,才悟后便作得偈颂,悟后所见虽同,然亦有深浅。某旧来爱问参禅底,其说只是如此。其间有会说者,却吹嘘得大,如杲佛日之徒,自是气魄大,所以能鼓动一世,如张子韶【九成】、汪圣锡【应辰】,皆北面之。【李闳祖录。戊申,1188,以后,《语类》百二六,二二——二三】
【六】
或问禅家说无头当底说话,是如何?
曰,他说得分明处却不是。只内中一句黑如漆者,便是他要紧处,于此晓得时,便尽晓得,他又爱说一般最险绝的话,如引取人到千仞之崖边,猛推一推下去,人于此猛省得,便了。【曾祖道录。丁巳,1197,《语类》百二六,二三】
某解书不合太多,又先准备学者,为他设疑说了,他未曾疑到这上,先与说了,所以致得学者看得容易了。圣人云: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单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须是教他疑三朝五日,方始与他说,他便通透,更与从前所疑虑,也会因此触发,工夫都在许多思虑不透处。而今却是见【现】成解底,都无疑了,吾儒与老庄学皆无传,惟有释氏常有人,盖他一切办得不说,都待别人自有敲撞,自有个通透处,只是吾儒又无这不说底,若如此,少间差异了。【叶贺孙录,辛亥,1191,以后,《语类》十四,九】
学者于理有未至处,切不可轻易与之说。张敬夫为人明快,每与学者说话,一切倾倒说出,……学者见未到这里,见他如此说,便不复致思,亦甚害事,某则不然。非是不与他说,盖不欲与学者以未至之理耳。【康熙《朱子全书》五、四,待检《语类》】
康节学于李挺之,请曰:“愿先生微开其端,毋竟其说。”此意极好。学者当然须是自理会出来便好。【杨方录,庚寅,1170,《语类》一百,一】
……读书须是子细,“思之弗得弗措也,辨之弗明弗措也”,如此方是。今江西人皆是要偷闲自在;才读书,便要求个乐处:这便不是了。某说,若是读书寻得那苦涩处,方解有醒悟。康节从李挺之学数,而曰:“但举其端,勿尽其言,容某思之。”他是怕人说尽了,这便是有志底人。……【黄义刚录,癸丑,1193,以后,《语类》百十九,二——三】
人合是疑了问。公今却是拣难处问。教人如何描摸?若说得,公又如何便晓得?……【叶贺孙录,辛亥,1191,以后,《语类》百二一,一四】
【七】
因举佛氏之学与吾儒有甚相似处。如云,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
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
又云:
朴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
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
又云:
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
看他是甚么样见识!今区区小儒怎生出得他手!宜其为他挥下也。此是法眼禅师下一派宗旨如此。今之禅家皆破其说,以为有理路,落窠臼,有碍正当知见。今之禅家多是“麻三斤”、“干矢橛”之说,谓之不落窠臼,不堕理路。妙喜之说便是如此。然又有翻转不如此说时。【沈侗录,戊午,1198,以后,《语类》百二六,一一】
法眼是南唐的文益。雪峰【义存】传玄沙师备,师备传罗汉琛,琛传文益,文益住金陵清凉院。
妙喜是宗呆。
【八】论行脚
……圣贤说话,许多道理平铺在那里,且要阔著心胸,平去看,通透后自能应变。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讨常,便要讨变。
今也有如僧家行脚,接四方之贤士,察四方之事情,览山川之形势,观古今之兴亡、治乱、得失之迹,这道理方见得周遍。“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不是块然守定这物事,在一室关门独坐便了,便可以为圣贤。自古无不晓事情底圣贤,亦无不通变底圣贤,亦无关门独坐底圣贤。……
……下学只是放阔去做。局促在一隅,便窄狭了。须出四方游学一遍,这朋友处相聚三两月日看如何,又那朋友处相聚三两月日看如何。
安卿,须是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须是开阔,方始展拓。……
吾友僻在远方,无师友讲明,又不接四方贤士,又不知远方事情,又不知古今人事之变,这一边易得暗昧了。
先生饯席,酒五行,中筵亲酌一杯劝李丈【尧卿李唐咨】云,相聚不过如此,退去反而求之。次一杯与淳,曰,安卿吏须出来行一遭。村里坐不觉坏了人。昔陈了翁说,一人棋甚高,或邀之入京参国手。日久在侧,并无所教,但使之随行携棋局而已。或人诘其故。国手曰,彼棋已精,其高著已尽识之矣。但低著未曾识。教之随行,亦要都经历一过。【以上摘抄陈淳录,己未,1199,冬,在考亭问病时所记,《语类》百十七,一七——二八】
禅宗大师教人,“不说破”只是一个方法。凡看话头,说无头柄的话,一棒一喝,都是这个方法。朱子颇赏识这个方法的教育作用,他屡次叙述这个方法。
但“行脚”也是禅门方法的重要部分。朱子七十岁时,在他病中,在他死之前四个月,他特别叮嘱陈淳,要学僧家行脚,走遍四方,观察山川形势,交接四方贤士,“这道理方见得周遍”,不可关门独坐,不要“村里坐,不觉坏了人”。这真是朱子晚年定论。
【九】禅与行不相应
僧家所谓“禅”者,于其所行,全不相应。向来见几个好僧,说得禅,又行得好,自是其资质为人好耳,非禅之力也。所谓“禅”,是僧家自举一般见解,如秀才家“举业”相似,与行己全不相干。学得底人,有许多机锋将出来弄。一上了,便收拾了。到其为人,与俗人无异。只缘禅只是禅,与行不相应耳。僧家有云“行解”者,行是行己,解是禅也。【滕璘录,辛亥,1191,《语类》百二六,二三】
【十】
禅僧自云有所得,而作事不相应。观他又安有啐面盎背气象?只是将此一禅横置胸中,遇事将出,事了又收。大抵只论说,不论行。
昔日病翁【刘子晕,字彦冲,1101—1148】见妙喜【宗呆】于其面前要逞自家话,渠于开善升座,却云:“彦冲修行,却不会禅。宝学会禅,却不修行。所谓张三有钱不会使,李四会使又无钱广皆是乱说。大抵此风亦有盛衰。绍兴间【1131—1162】最盛。【郑可学录,辛亥,1191,《语类》百二六,二四】
【十一】
问德粹【滕璘】在四明曾到天章育王否?曰,到。曰,亦曾参禅否?曰,有时夜静无事,见长老,人室,亦觉心静。
先生笑。因问,德光如何?
滕曰,不问渠法门事,自是大管人事。
先生曰,皆如此。今年往莆中吊陈魏公【陈丞相俊卿,封魏国公,淳熙十三年【1186】死,朱子为他作行状】,回途过雪峰,长老升堂说法,且胡鹘过。及至接人,却甚俗,只是一路爱便宜。才说到六七句,便道仰山大王会打供。想见宗呆也是如此。……【郑可学录,辛亥,1191,《语类》百二六,二四下】
【十二】
【潘】时举云,释氏有豁然顿悟之说,不知使得否?不知倚靠得否?
曰,某也曾见丛林中有言顿悟者。后来看这人也只寻常。如陆子静门人,初见他时,常云有所悟,后来所为却更颠倒错乱。看来所谓“豁然顿悟者”者,乃是当时略有所见,觉得果是净洁快活。然稍久则却渐渐淡去了,何尝倚靠得?
时举云,旧时也有这般狂的时节,以为圣人便即日可到。到后来果如先生所云“渐渐淡了”。到今日却只得逐旋挨去。然早上闻先生赐教云,诸生工夫不甚超诣。时举退而思之,不知如何便得超诣旨?
曰,只从大本上理会,不是逐旋挨去,自会超诣。且如今学者考理,一如在浅水上撑船相似,但觉辛苦,不能向前。须是从上面放得些水来添,便自然撑得动,不用费力,滔滔然去矣。……【潘时举录,癸丑,1193,以后,《语类》百十四,一一】
朱子三十七岁时,有“观书有感”诗两首: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可以同潘时举所记相参证。
【十三】朱子与吴寿昌谈禅
【吴】寿昌问,鸢飞鱼跃,何故仁便在其中?
先生良久微笑曰,公好说禅,这个亦略似禅,试将禅来说看。
寿昌对,不敢。
曰,莫是“云在青天水在瓶”么?
寿昌又不敢对。
曰,不妨试说看。
曰,“渠今正是我,我且不是渠。”【适按,此是洞山渡水见影偈】
曰,何不道“我今正是渠”?
先生问寿昌,子好说禅,何不试说一上?
寿昌曰,明眼人难谩。
先生曰,我则是异于是:越明眼底,越当面谩他。
先生问寿昌,子见疏山【原稿此处空四格】,有何所得?
对曰,那个且拈归一壁去。
曰,是会了拈归一壁?是不会了拈归一壁?
寿昌欲对云“总在里许”,然当时不曾敢应。会先生为寿昌题手中扇云:“长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执笔视寿昌曰,会么?会也不会?寿昌对曰,总在里许。
吴寿昌,字大年,邵武人。有丙午【淳熙十三年,1186】所闻录。【《语类》百十八,二四——二五】
禅宗的方法
——道不可告,告即不得一
苏辙《栾城集》十八有“筠州(左目右上囱下心)禅师得法颂”,有序,记省(左目右上囱下心)“晚游净慈本师【大本】之室”,苦思“口吞三世诸佛”语,“迷闷不能人。……既而礼僧伽像,醒然有觉,知三世可吞,无疑也。”序文说:
……(左目右上囱下心)住高安圣寿禅院。予尝从之间道。隐曰:“吾师本公,未尝以道告人,皆听其自悟。今吾亦无以告子”。予从不告门,久而人道。乃为颂曰:
道不可告,告即不得。以不告告,是真告敕。香严辞去,得之瓦砾。临济不喻,至愚而悉。非愚非瓦,皆汝之力。……
此即所谓“不说破。”
子由谪高安在元丰三年至七年【1080—1084】。此颂与《筠州圣寿院法堂记》【元丰四年六月】大概同一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