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打翻了牛奶,哭也无用!【唐德刚按:这是一句美谚。孩子们打翻了牛奶,总是要哭的。】做了就是做了;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我把整个佛教东传的时代,看成中国的“印度化时代”【Indianization】。我认为这实在是“中国文化发展上的”大不幸也!这也是我研究禅宗佛教的基本立场。我个人虽然对了解禅宗也曾做过若干贡献,但对我一直所坚持的立场却不稍动摇:那就是禅宗佛教里百分之九十,甚或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一团胡说、伪造、诈骗、矫饰和装腔作势。我这些话是说得很重了,但是这却是我的老实话。
就拿神会和尚来说罢。神会自己就是个大骗子和作伪专家。禅宗里的大部经典著作,连那五套《传灯录》——从第一套在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沙门道原所撰的[《景德传灯录》]到13世纪相延不断的续录——都是伪造的故事和毫无历史根据的新发明。
这便是我的立场。我这个立场,在中国、日本,乃至那些由于禅语晦涩难解,反而为人所喜爱的英语国家里,都不为[研究佛学的]人所接受。[因为]天下就有专门喜欢把谰言、骗语当成宝贝的人啊![唐德刚按:这里适之先生气得胡子乱飘的情况,是他老人家太“科学”了。研究宗教,他过分侧重了学术上的“事实”,而忘记了那批搞禅宗佛学的人,却很少是研究“思想史”或“训诂”、“校勘”的人。他们所追求的往往侧重于生命的意义和情感上的满足。“禅”这个东西,在这些方面是确有其魅力的!]
我个人对那种自动的把谰言、谎语等荒唐的东西,当成宝贝,就是没有胃口!所以我坚持“中国的印度化时期”,是中国国民生活上一个大大的不幸!
关于这种不幸,可证明的方式实在太多了,这里我不想深入讨论。我只是坦白地招认,我的任务之一,便是这种“耙粪工作”【muckraking】[把这种中国文化里的垃圾耙出来]罢了。我是有我的破坏的工作好做的。大体上说来,我对我所持的对禅宗佛教严厉批评的态度——甚至有些或多或少的横蛮理论,认为禅宗文献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欺人的伪作——这一点,我是义无反顾的。在很多[公开讨论]的场合里我都迫不得已,非挺身而出,来充当个反面角色,做个破坏的批判家不可!
口唐德刚注:
夏威夷大学的哲学教授老朋友张钟元先生有一次告诉笔者,他在纽约华埠某次宗教集会内。遇见了一位来自台湾来的相当有名望的佛教法师。他二人盘道之余,这位法师竟然不知道《景德传灯录》是个什么东西。这把张教授可吓得面色发青。其实这位法师修行起来可能就比那些熟读《传灯录》的所谓“学问僧”,要早成正果!笔者在前文就曾提过,宗教与学术原是两回事,做和尚就做和尚【尤其是禅宗里的和尚】,进涅槃就进涅槃。做和尚、进涅槃又不是读博士、考科举,要参加“口试”,对付“岁考”管他什么《传灯录》、“点灯录”呢?胡适博士要明乎此,他在这篇回忆录里,就不会对我们的大和尚、老法师们,那样恶言恶语的了。
10与入矢义高讨论早期禅宗史料
之一
入矢先生:
我收到了先生5月6日及5月19日的两封信,真是十分感谢!
承先生指示的《南阳和上坛语》的两本:【1】S.6977.【2】S.2492我都校过了。我很感谢!
又承先生指示《南宗定邪正五更转》的四个本子:S.2679、S.4634、6083、6923,我也校过了。S.6103《荷泽和尚五更转》【原题】,则是在先生来示之前我已抄出比较过了。多谢了。
又承先生细心校勘我的单印本,我很感谢。先生论“然”=“然后”一段,我认为很对。但为使读者易读,我仍主张解“后”字,或注“乃”字。“然一始发菩提心”,先生的考释,我也很佩服。
先生考定“是人”“是凡夫”须是用在主格的时候方才有“所是人”“所是凡夫”的意思,这一点,我特别佩服。841页中段“乃命是人”,我的解释确是错了。多谢先生的教正。
841页“清流岂惮于风激”,是我失校,原写本正是“惮”字。
此外,先生的校勘诸条,我都记录了。多谢谢。
先生提及《敦煌杂录》,此书我未见,似是许国霖的辑本,此间朋友有藏本,当借来一校勘。
先生的大作,关于王梵志的三篇,我已匆匆看过,因为我读日本文颇困难,故须请朋友帮忙,方能完全了解。我是最早提倡王梵志的人,但当年在客居上海的时候写《白话文学史》,手头参考书不够用,所以很多遗漏。如《云溪友议》,如皎然、《诗式》,当时都不曾检用,真是太疏忽了!
近年来我常指出皎然引的王梵志诗的末二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真是好白话诗。“还你,天公,我”一句更是最大胆的句法。先生以为何如?
现在我要报告一件事。
承你指示圆仁《入唐新求圣教目录》记有《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一卷,刘澄集,我5月初出医院之后,就仔细检查《大正藏》所收日本入唐求法诸僧的目录,我写了一篇笔记,今寄呈先生一看。
使我最惊喜的是,不但《问答杂征义》著录在圆仁录里,“《南宗定是非论》一卷,河南府独孤师【沛】撰”已著录在圆行录【839年】里,“曹溪山第六祖惠能大师说《见性顿教直了成佛决定无疑法宝记檀经》一卷,门人法海集”也已著录在圆仁的第三录【847年】里了。
圆珍【入唐在853—858】的五录里也有:《曹溪山六祖能大师坛经》一卷,《能大师金刚般若经诀》一卷,《南宗荷泽禅师问答杂征》一卷,荷泽和尚《禅要》一卷。
永超在宽治八年编《东域传灯目录》,还记有《南阳和上问答杂征义》一卷,《六祖坛经》二卷【惠昕的二卷本】。
我请先生切实批评我这一篇读书随笔。
但我要问一个重要问题:“最澄请来的《曹溪大师别传》是至今保存的。圆行、圆仁、圆珍三位请来的神会《南宗定是非论》,能大师《檀经》,神会《问答杂征义》,神会的《禅要》,全都散失了吗?是不是还可以在日本的古大寺里发见这些在唐末请到日本的禅宗史料呢?
先生和日本的佛教史家能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呢?你们能再“大索”一次吗?
我已完全恢复健康了。敬祝先生平安!
胡适敬上
前寄抽印本六册,想已收到了。
赵元任先生想已见了。吉川幸次郎先生乞代问好。
之二
入矢先生:
昨夜,我写了一封信,提出一个问题,表示一个希望,希望贵国的佛教史家能在日本各大寺的经藏里“大索”一番。倘能寻出晚唐时期请来日本的《六祖坛经》,神会《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问答杂征义》【语录】,神会《禅要》诸写本,可以同敦煌出土的《坛经》、《南宗定是非论》、《问答杂征义》、《顿悟无生般若颂》各种写本相比勘,这岂不是世间第一大快事!
我在33年前【1926】就作一大胆的假设,所谓“禅宗”或“南宗”的真史料,——如神会的文件等,——只有两个大宝藏或者还保存了一些原料:一个是日本,一个是敦煌。
当时我在日本《续藏经》里已仔细检查过,但除了宗密之外,没有关于神会的重要原料。所以我决心到伦敦、巴黎去寻访神会,我在法国巴黎Bibliothéque Nationale【国立图书馆】的第二天,就发见了一卷神会。
此次我因先生的提示,细检最澄、圆行、圆仁、圆珍诸大师的请来目录,始知神会的几部大著作【包括《坛经》】都早已在9世纪里传到日本了。所以我可以说,我在33年前假设两大宝藏——日本与敦煌——里可以寻得神会和尚的原料,这个假设的两个部分现在都证实了。
《曹溪大师别传》早已出来了。《宝林传》在日本原有传本,题作《灵澈》,——但近年只出现了一卷【第六卷】。所以,我现在还没有完全放弃晚唐请来日本的神会各件可以重见天日的梦想。我希望贵国的学人不要叫我完全失望。
我那篇读书笔记,是出医院的第三天写的,近来太忙,没有修改的机会,就照原稿抄了寄给先生了。其中有一些议论【假设】是贵国的佛教史家不大赞同的。例如我曾说所谓《永嘉大师玄觉证道歌》原来与玄觉无关。日本入唐诸大师请去的还只称真觉的《佛性歌》,或称“曹溪大师证道歌,真觉述”。我曾指出玄觉不是慧能的弟子。宇井伯寿先生在《禅宗史研究》【第二】曾为此事对我大加批评【页275—281】。所以,我请先生不要太注意我读《大正藏》的入唐求法诸大师的目录时的随笔记出的一些小意思。我要先生注意我郑重提出的那个重要问题。
我在30年前,本允诺高濑先生把《神会遗集》赶写了送给他收入《大正藏》。但他并没有收此集,可能是因为时限已过了。
但我至今还感觉日本的佛教史家,尤其是禅宗史家,未免太守旧,他们【如铃木大拙,如宇井伯寿】至今不肯承认神会的重要,至今不能了解“所谓南宗”完全是神会一个人单刀匹马打出来的。
我细读晚唐入唐的日本诸大师将来的目录,更觉得神会的历史重要性。试看此诸录中,除了神会的诸原件【包括《坛经》】之外,几乎没有别一位禅学大师的文件!【《南阳忠和尚言教》与《百丈山和尚要诀》皆见于圆珍录,是两个重要的例外。】这不是值得注意的一件史实吗?
试看神会的文件,北至五台山、敦煌、北庭,南至温州、永嘉,都有传本,并且传本很多,并且在9世纪都将来日本了,并且都是不信仰“南宗”禅学的日本大师请来的。这不是值得我们在今日深思细考的历史事实吗?
30年前,高濑先生等都不重视我要访寻的神会,所以“大索”在当时是不可能的。自从神会“复活”以来,神会日出不穷,我与先生都寻出了许多敦煌本子了。今日是从日本各大寺里“大索”神会的时期了罢。
我的读书笔记里,曾指出白居易的《传法堂碑》的唐拓本或写本,曾由圆珍带到日本。此碑已毁,我与我的友人单不广曾用各种本子的《白氏文集》细校此碑,终不能完全是正此碑的文字。倘此碑的唐拓本能在日本出现,则道一【马祖】一系的思想可以得一个最正确的记录了。这又是我的一个梦想了。
附上“深沙神”笔记一条,乞指正。
敬祝
健康
胡适敬上
之三
入矢先生:
今天收到先生11月11日的长信,又收到次日的短信,十分感谢。
那个“大索”的大问题,已蒙先生“常常挂在心头”,又“把这事告诉了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请他们帮助”,又蒙中国佛教史专家壕本善隆和福井康顺两位博士从旁教导,时出主意,——这都够使我十分高兴了。
我也想到,唐时到日本的资料的储藏中心必是在奈良、京都一带。我也知道,这一带的古寺的经藏是不公开的。正因为这些古寺的经藏是不公开的,我深信一千多年前入唐求法的几位大师请来的许多中国佛教史料很可能还保存在贵国,很可能将来出现的史料还超过我们现在的梦想!千万请诸公□□
现在谈一个小问题。
王龙溪引大慧语,见于《大慧语录》卷二十六【大正藏1998件,叶921】《答富枢密》。可参考同书卷二十一【叶902】“示吕机宜”。后一件中说:
□□只就这里看个话头: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看时不用博量,不用注解,……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向宗师说起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此处作“不用掉在无事甲里”与《答富枢密书》的“不得扬在无事甲里”是同一个意思。这里“无事甲”只是无用的盔甲。甲是甲胄的甲。似甚明白?“无事甲”似是当时的一句俗语,故宗呆屡次用他。上举二例之外,还可举二例:
答吕舍人【卷二十八,页931】
“干屎橛”如何觉得?没巴鼻,无滋味,肚里闷时,便是好底消息也。第一不得向举起处承当,又不得扬在无事甲里。……
答张舍人状元【卷三十,页941】
……正当恁么时,但只以所疑底话头提撕。……只管提撕举觉……又不得将心等悟,……又不得坐在无事甲里,又不得向击石火、闪电光处会。
看此四例,可知“无事甲”的“甲”字与我们讨论的“家”字无关。【当时可能有一种俗语,骂人如龟鳖那样把头缩在甲壳里,一切不管,故有“无事甲”之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