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历四月,我终究没有渡过淮水。
2、
江淮的梅雨是不虚传的,这晚州城我来了几日,雨便下了几日,或许我来之前,它便是这般模样,如果有一****要离开此地,不知道能不能一睹它初晴的风采。
纵贯全城而过的官道两旁到处都是从北境而来的难民。每个人的脸上看不到哀恸的恐惧,雨水顺着凌乱的发丝在他们的脸上缓缓淌着,就像雨中的老树皮。
马蹄声、车轮声、哭嚎声和着落雨声,在我的耳蜗中交汇成一个单调的音律。
地上的泥脚印迅速被雨水拍散,滑进青石的缝隙里。
如果他们是逃亡的难民,那么这些个泥脚印,裹挟的便是北方的土壤吧。
有这脚下的寸土,便不算亡国之奴吧?
我立在雨中,默默想着。
出神之际,我朦胧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君陌..
我寻声望去,只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正从雨帘中出来,马上那人银枪银甲,一身的峥嵘气概。
“哦,是他。”我想。
3、
“寒生,有书院的消息吗?”
战乱已起,饿殍遍地。能在这种光景下品尝美酒,实在是人间的奢侈事。
我仰头灌下一杯烈酒,只觉得入口的酒穿喉而过,却是说不出地愁苦滋味。
寒生用筷子夹着饭菜不停地往嘴里送,口气也变得如桌上的酒菜般不咸不淡:“这茬子人都是京畿路上逃来的豪族家眷,听说金蛮子已经打下了汴梁,应天府想必也是不可玉全的。”
我与寒生是少时的玩伴,祖籍山东。我陆家是当地的大姓,家父是崇宁三年的及第的进士,后辞官返乡,举家迁回山东青州,在青州创办鸿蒙学堂,传道授业。
家父长年浸淫儒学,对庆历年范文正公的新儒家思潮尤为推崇,治学讲究经世致用,有教无类。
父亲辞官后一年,我才降生。后家父为我取名陆闲,字君陌,旨在劝勉我要不入仕途,独善其身,终生不企庙堂之高。
老进士对风雨飘摇的朝廷失望至极,族中子弟凡有入仕之心,家父每多劝阻:“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寒生是一家寻常农户的独子,他本姓陈,寒生是他的乳名。因我雨寒生儿时整日厮混在一处,一日不见便哭闹不止。家父便把寒生一并招入了学堂。
寒生小时候虎头虎脑,古灵精怪,甚得老先生的欢喜,只可惜斗大的字还没有识几个,寒生的父母便死于瘟疫,可怜寒生流落他乡,渐渐没了音信。
宣和四年,龙图阁直学士张叔夜知青州,我才又见到寒生。经年未见,风尘契阔,那时的他已更名池拓松,认京东路府兵指挥使池翰远为义父,做军中的偏校。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人,思绪如雨如织,只听他说“玉全”二字,心头微微一沉。
“池将军久腻官场,说起来来愈如我辈酸腐了。”
我虽与寒生分别久长,却也知晓这浑人不通辞令,决计说不出“玉全”两个字。
池拓松听得话中嘲讽的意味,当即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应天府已于二月失陷,青藤书院毁于一旦,只是如今政令不行,驿路不通,某也是刚刚得知。”
我在晚州盘桓多日,迟迟不肯渡江,等来的却是一个“不能玉全”的下场。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只是人之为人,大多欲念深种。我突然觉得心中烦闷,便站起身来,踱到栏杆处,出神地望着外面。
我们吃饭的酒家位于主道旁,位置极佳,想必以前这里定是高朋满座对酒当歌,只可惜兵祸连连,空荡荡的二楼只有我们一桌食客,不复往日繁华。
外面的天灰濛濛的,脚下的难民大军还在缓缓地入城。夹道的梅树被雨水洗得一尘不染。
“晚州城的难民已逾十万,只是舟船多被军府征调,现下想渡江真是一木难求。金军已兵临颍昌,一旦失守,淮北军民将成瓮中之鳖!”
池拓松与我并肩而立,手指轻轻叩着木栏杆,打出沉闷的节奏。只是他的话语多多牵扯军机要事,实在是不该话于一介布衣。
我心中茫然,只觉得身世如浮萍般飘摇,思忖良久才说:“我只是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百万雄兵,如何陪伴池将军驰骋疆场?”
“君陌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智谋我是见识过的,只怕不在戏文里说的诸葛孔明之下。”
寒生知我有丧师丧亲之痛,谈话中多有勉励,虽心怀感激,只是我回想家父的教训,惫懒偷生之意愈坚。
我正要说话,寒生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只觉得他的手心滚烫,好似熊熊燃烧的怒火:“金人侵我河山,杀我父兄,只要陆兄助我一臂之力,我们定能大杀四方,光复****!”
我听他说的霸气狂妄,心中却是无奈一笑:“南道都总管张叔夜大人浴血勤王,池家军为军中翘楚,为何没有一道入京,却直接南下,兵驻晚州?”
池拓松被戳中痛处,面色倏地阴沉下来,两只大手扶着栏杆,指节发白。
两人突然陷入沉默,各自想着心事。哗哗的雨声填补进这段空白,屋檐上挂着的迎客灯笼轻轻摇着,笼下的流苏被雨水浸成血红色,在灰色的背景下格外显眼。
“大丈夫顶天立地,乱世之下自当有一番作为。君陌才高八斗,难道不明白舍己为国的道理?”
寒生的眉头拧在一起,看上去极为愁苦,我心有不忍,轻叹道:“家训在前,我.。”
“好你个陆闲!”寒生突兀地一拍栏杆,震得挂在栏下的雨珠嘭地一下齐齐坠下,“枉你学得一身才学,却如此迂腐不堪,自缚手脚。我虽才情不及你,却知道戏文里唱过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每是读书人!看你这贪生怕死的嘴脸,真是让我失望至极!”
寒生一通话喝完,便大步向楼下走去,我转过身去,抱拳道:“仕途艰辛,池将军望自珍重。”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陆郎,你如今已是孤家寡人,这天下之大,你何处不可去得?”
说完,他便下了楼。
我重新望向窗外,望着池拓松纵马飞驰的背影,想起前朝陈子昂的一首诗:
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哪怕再有雄心壮志,也要被无人来和的悲凉所吞噬吧。
雨意渐深,阴晦的湿气直要渗到人的骨头里,我想起他临走的话,心中却不敢苟同,老朋友,你不知道,我并不是孤家寡人。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信封上的清爽小楷让我想起一个人。
一个操着温柔的侬音,说话糯糯的,如同含着一颗蜜枣般的女子。
宁朝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