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日
在云南，我租住的农舍，出门往左步行五十米，转角深入，有家时光咖啡屋，老板叫Stephen，是个有情怀的中年男子。他喜欢夕阳，每个晴天傍晚，必到客栈顶楼天台静坐看日落。好几次，我问他，夕阳可好看？他摇头，笑说，一天一个样，好命的，还能看上几十年。
我说，我有个朋友也爱看日落。他说，爱看日落的人，大抵心里感觉孤独。我说，你是吗?他说，可能，但不全是。我说，我朋友总说，人需得把自己置于死地，才能获取重生，她说，这交易值得。我一直不明白她说的交易指代什么。他说，无须担心，她还活着，就证明那交易已经死去。我想，那是。
之后两个月时间，我每天必到咖啡屋走走。有时随Stephen整理他的庭院，修枝除草，打扫落叶，大部分时间，我们喝茶闲聊。Stephen的中文名字，叫陆，他是个有内涵的男人，我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轻轻的，稳稳的，如同青弦奏乐，让人安心。
也许，我让他感觉特别，所以他愿意跟我说话，说他的故事。
他说，我是一个彻底的生活失败者。在故事开头，他这样定义自己。
年轻时，爱上一个女孩，那女孩娴静优雅，如同心头上的玉兰芬芳，对她的痴迷，由白日相思过度到夜梦相会。只是，她是学生，十六岁，花季年华，生在医学世家。我是她语文老师，二十七岁，比她大上整整十一年，没有任何家庭背景。
师生关系，犹如一道无形有力的墙垒，阻断所有恋情发展的苗头。他说，禁忌是枷锁，没有勇气挑战婚恋中的年龄差距，身份悬殊，和门当户对要求，就只能屈从现实，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一点点放弃，趋向平庸生活。
而立之年有五，身边的朋友都结婚生子，他却依旧单身一人。他说，他忘不了那女孩，她的影子依然住在时间的记忆里。他相信，爱能穿越时间等待。
可是，现实没有让真心如愿。他教她那年，她高一，无意闯进他生命，三年过去，她考进医学院，五年过去，她毕业，在市医院实习，他终于等到她长大，在别人眼里，他也长成一个三十五岁还没娶妻生子的老男人。八年过去，在他终于可以鼓起勇气去追求她时，她身边却站了一个比他更优秀的年轻男子。他们十指相扣，出现在他面前，她说，好久不见，陆老师。
他发现，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羞涩的女生，她懂得用怎样的语言怎样的语气怎样的动作来圆滑场面，待人接物，树立姿态。她在他眼里，变成陌生人，他确定自己并没有在年月成长里变得成熟稳重。一年以后，她和那个年轻男子结婚，在家族关系下，转到省城大医院上班，跟随丈夫一起在那生活。
他说，故事结局本该如此，八年等待算什么，哪怕赔上所有青春浪漫情怀，也不敌她对你说那句，我爱的人是他。现在回想，当初那女孩已恍然不真切，不记得她的音容，有感一切只是臆想。许是因为年轻时追求不得的理想，亟须寻求一个可以搪塞颓然的理由，而她的出现，正好符合情感救赎。
两年以后，在家族压力下，他与一位离婚年轻女子相亲结婚。他说，灵魂没有爱，人最终需要的只是一具与之相爱的肉体，两个人互相残喘，相互厮杀，当然，也相互悯惜。
他的妻子是个惨烈的女人，年轻时抛下一切跟随一个男人，那男人爱她，但终究忍受不了她梦幻纠缠的个性，离她而去。她赌气嫁给她的前任丈夫，她肤浅以为他爱她，也幻想着那个男人能出现，把她带走。他说，她是活在童话里的女人，只是，童话结局不尽人意。她愿意等待的人没有出现，她悲凉发现，她的前任丈夫娶她，只是把她当作生育工具。因为迟迟没有怀上小孩，他便与之离婚。
我说，你们是同类，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他笑了笑，当初没这个意识，两个人决定登记结婚，是因为彼此达成共识，既然不爱，便不需要作出承诺，担负责任，对内对外，两个人倒也轻松自如。只是，缘分很奇妙，明明两个人不相爱，却因为长时间肉体契合，到达灵魂相知。他说，真爱残忍，你第一眼遇见以为对的人，其实并不对，只是前半生幻觉，当你以为一个人心死不再会爱了，打定算盘要孤老一辈子时，爱神却又******掉过头来眷顾你。他情绪激动，很快又回复平静，百感交集的样子。我想，他还是感谢这份幸运的。
我说，她呢?
他说，死了，三年前，死于难产。我很诧异。他陷在回忆里，很怀念。一切已经来不及，孩子到来以前，我们的身心已经垮掉，全靠意志的世界观支撑起一副残躯。她本来就难以怀孕，加之近些年来酗酒抽烟得厉害，要孩子便更是难。但她很坚决，想要一个我跟她的孩子，她努力作出改变。只是，最终仍是悲剧一场。
他很感慨，上天给一个人的福祉是有限的，前半生蹉跎浪费掉的福气，已经积攒不回来，后半生的挫折，没有福气可以消耗，唯有死亡，方可重来。我都忘了我跟她结婚以后，这一路是怎样走过来的。刚结婚不久，父母就催我们要孩子。孩子是她的痛点，她不搭不理，不屑于父母慈言善道，甚至乎痛恨他们。我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我选择站在她身边，其实真心里还是希望有个自己的孩子。也许，她一直旁观了然我的想法，所以在爱上以后，很坚决要小孩。说到底，错的还是爱，一个人只有在爱着另一个人时，才会在乎他的想法，才会不顾一切愿意付出。
陆的女儿出生不到一个月，因为黄疸入脑，最终死亡。他辞掉特级教师的工作，一个人离开，来到丽江这个僻静的庄园，开起这家时光咖啡屋，他说，这是她妻子的梦想，他想替她实现。
我问他，想过再婚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他摇头，应该不会。如果当初一开始就打算过正常人生活，我不会娶她。这是天意，娶她其实就为了这辈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是我后来的觉悟。他说。
他告诉我，他收养了个女孩，很可爱，过些日子会带回家，到时候我可以来看看她。他说话的语气带着知足的快乐，脸上有属于父亲温柔暖和的一面。
我说，一定来。
我是想去看看陆的女儿，只是叶打来电话，她说，杉，我回来了，我们见一面吧。
听到叶声音那一刻，我很没骨气地哭了。我说，这两年多，你死去哪了，断绝一切联系的事，只有你叶才做得到。嘴上虽然说着狠话，心里却像个充满抱怨，撒娇的女孩。
当天下午，便立马订了飞机票，恨不得快马加鞭飞回青城。
之四日
校道外的咖啡厅，我远远看见叶，她坐在靠橱窗的卡座，一个人，安安静静看杂志，长长的直发，披垂在桌子边缘。她身上穿着一条米黄色碎花棉布连衣裙，白色帆布鞋，还是学生年代很少女的样子，只是瘦骨凸显，比以前更加清秀。
我走过去，在卡座对面坐下，她抬头，看见我，杉，好久不见，她微微笑道。
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倒不是激动说不出话，只是有点感慨，人长大了，就不能厚着脸皮，像以前那样抱在一起，欣然涕下。那般矫情的动作，我已做不到。我说，过得好吗？这两年。
她说，还可以。声音很好听，轻轻柔柔，像春风里燕子尾翼略过湖面的涟漪，在心头圈圈荡漾。上北京以后，在一家摄影工作室工作一年多，然后辞职，到了上海。简简单单的经历，她不愿作详说。她问，你呢，这两年可好?
我倒是大大方方，从反抗家人说到升职辞职去旅行，夸口说了一长串，最后还不忘讨赞，唯独没有说起Alen，其实心里面有着说不出口的委屈。
就这样，两个人从下午坐到晚上，聊起以前的事。从相识到相知，然后离别，过滤掉所有的细节，我和她的故事，从我递给她一碗面条开始，只有我一个人愿意主动跟她玩，我为了她跟别人打架，我们一起打架，她辅导我功课，然后一起上学放学，形影不离，相互调侃，不亦乐乎。说了很多开心的陈年旧事，也唯独没有说，我父母对她的态度，以及她母亲的事情。
临别时，叶说，杉，我要去西北了，还未确定去哪，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说，叶，去吧，我支持你，得到你想要的生活，这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她拍拍我的肩头，抿了抿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倾诉，一个人走。
我看着她依旧孤身一人的背影，心酸得很。我想，往事又翻过一页，我和叶的行迹，可能再也不会有交集。
叶走的时候，没有告诉我，让我送别她。火车开出以后，她发来信息，写道：自己选择的路，是不能后悔的。我回她：是的，我们都后悔不了。
说实话，我对叶，一直存有特别情愫，那是一种舍不得又放不下的感情，类似牵挂，相惜，还有上瘾毒药。隐约觉得，她是藏在我心灵至深处，我对另一个自我的溯源。所以，无论她作什么决定，我都会全力支持，其实也是为了成全另一个，世界之外之自我生命的延续。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自私，明明是自我意图，却非得另一人为你践行。它不该如此，这让我感觉卑鄙，有愧对叶。虽说叶在人前，总表现坚强无敌，给人一种错觉，她可以一个人决定很多事情，并且把所有事情控制在预想范围。但这并非她意愿，全是外界和现实所逼，她不得不前行。我是千不该万不该利用她的，这份身不由己。
你能想象，一个从小便在非议中成长的小孩，要付出多大自尊心对抗被议论，被同情，被欺负的痛楚。叶常自我鞭策，发誓要变强大，变冷漠，把自身锻造成百毒不侵之金刚躯体。
这般倔犟如她，让我同情，更多是痛恨，痛恨自我，以之不幸来汲取生活养分，填补内心空乏。叶其实很敏感，总能轻而易举识别我眼里的异样目光。她说，收起你******同情，不然挖了你的眼。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狼性凶狠，面目因在意变得狰狞。
我气在头上，冲她吼，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因为他们看向你的眼光有异样，你就得发疯做偏激的事。人很渺小，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别人都在注视你，但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是，人其实能够做好自己，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叶不说话，狠狠刮我一眼，转身便走，留给我的背影，依然倔强。
安静以后，我甚是后悔，对叶发飙那些话，确实残忍。我明知，无论叶功课怎样好，举止表现有多轻松自信，但她就是无法摆脱内心卑微，因为在意，所以会介意。
只是，在那以后，叶身上的戾气便消失很多。她似乎学会放下一些事情，不去想，也不多说，只专注于内心喜欢的事情，听音乐，画画，写作，每个傍晚，我们一起去咖啡厅兼职。
说起咖啡厅，我忽而想起司徒先生。他是我和叶的同门师兄，留学海归，与他姐姐，在校园外林**尽头，开起这家咖啡厅，也是我和叶大学兼职的地方。
司徒先生是个绅士，高高瘦瘦，容颜清俊，我们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喜欢叶。但叶对我说，喜欢又能怎样，没有结果的爱情，我不愿付出。叶很坚决，对司徒先生的追求，始终采取理性忽视的态度。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司徒先生，最终选择妥协。他决定回英国，临走前个晚上，他在我们宿舍楼下，看见我跟叶回来，她把一个信封塞给叶，他说，一定要看，我们后会有期。
信封里写了什么，我至今不清楚，但记得叶看完信以后，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后来她告诉我，她对司徒先生，其实并不是没有感觉，只是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她说，如果我爱他，我会让他学着放手。我说，你这样妄自菲薄，隐藏心意，让自己痛苦，又何苦？她说，我在意，我不是干净的人。我不希望他因为我受别人非议。我说，他足够强大保护你，保护他自己。她说，也许，但我不能跟他走。我问她，为什么？她摇头，终不肯说，一个人默默走开。
叶一直如此，开心不开心的，都自己一个人吞下去，不管疼痛会不会把身心绞碎。很多时候，我对这样的叶，实觉恨铁不成钢。她是可以不用一个人走这条长路的，但她偏要孤身一人走下去。我想，既然她不愿接受帮助，那我唯有站在她能看得见的最远处，默默支持她。我希望她得到幸福，比我幸福得多又多也没有关系的，这是真心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