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行医止住笑，打趣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
话音未落，他转眼看到长桑正有些义愤填膺的得看着自己，仿佛自己犯了大恶一般，只好摸着自己头顶寸许长的染青发茬，正色说道：“印光禅师说我红尘事未了，六根不清净，所以只是收留我在岚柯寺，我却并没有真正受戒。”
说完之后，他低下头凑上前去，以便让长桑求证。
长桑将信将疑的踮起脚尖，仔细瞧他的头顶，果然没有发现戒疤痕迹，不由莞尔一笑。
隔了一会儿，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叔叔……这羊肉汤真好喝，咱明天再炖一些好不好。”
莫行医被他逗得扑哧一笑，赏了他一个栗子，佯装嗔道：“这一大锅够你喝的了，现在赶紧泡完脚睡觉。”
每天的长途跋涉，令长桑很快沉睡下去，莫行医替他掖好被褥，裹着皮袄独自走出帐外。
草原上夏夜的凉风带走了呼吸间的白色浊气，他站在静谧的草原上，仰望着曾经十分熟悉的仿佛触手可及的夜空，似乎显得有些惆怅。静静的站立了许久，莫行医自嘲的笑了笑，这或许就叫做近乡情怯吧。
明天就要到多玛草原了，那一片故土，那一群可爱的人，不知道是否还依旧在呢。
……
白色的扎陵湖和蓝色的鄂陵湖相依，素被称为姊妹湖，它们酷似两只巨大的美丽扇贝，镶嵌在广袤的多玛草原上。
此处原本是羌族莫折部落的中心地带，人口繁多，但两人一骡沿着纳诺儿河旁的草甸朔流而上，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半空中无数的鱼鸥、大雁和野鸭掠过头顶，扑腾到湖水中，熠熠闪亮的湖水与远处连绵的青山交相掩映，份外妖娆。
莫行医站上了高坡，向四处眺望，遥遥看到远处湖岸一侧散布着数十顶毡帐，于是唤来了长桑，急切的牵着骡子当先走了过去。
寨里的成人大多出去放牧或是捕鱼了，留下的老人和妇人，或是碾着青稞，或是织补渔网，或是在慵懒的日光下抽着水烟。他们看到这两名不速之客，并未主动搭理，只是冷冷的看着，带着一丝警惕，反倒是原本围在一处嬉闹的娃娃们，见到有衣着怪异的陌生人入村，呼啦一下围拢过来，好奇的打量着两人。
那些老人见状，急忙跑来把娃娃们赶走了。
感受到与往日迥然不同的气氛，莫行医突然觉得有点不适应。
“桑儿，我去找个人，你自己去玩吧，记得别跑太远了。”
莫行医穿过一顶顶帐篷，辨识着每一张脸孔，感慨着物是人已非。
沉稳如他，再次回到这方似曾相识的故地上，也不由得感觉有些忐忑起来。
终于，在寨子靠近湖岸的角落处，他看到了一顶熟悉的毡帐，那顶帐子由各色毡布缝制而成，显得有些破落，却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一道看起来依稀眼熟的背影，正略微佝偻着身子，坐在帐外缝补渔网。
“呼律释比？”莫行医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唤道。
帐外的那人闻声回转过身子，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打量了一番身前陌生的面孔，犹豫不绝的问道：“你是……”
老人穿着粗布袄，头戴猴皮毡帽，苍老的脸上丘壑丛生，原本青色的发丝如今已是灰白一片。
想着那一夜的惊心动魄、那一夜的悲哀和侥幸，莫行医喉间有些发紧，脸上却是一笑，说道：“释比大人，您……不记得我了么？”
莫折呼律仔细辨别着这道似乎有些熟悉，像破风箱似的声音，回忆着生命中曾经过往的人，良久之后迟疑的张张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
独自站在草甸下的石滩上，长桑翻捡起脚下平薄的石片，拧腰甩手。
“噌……噌……噌噌……噌噌噌”
烟波浩淼的湖岸边，有石片划过，溅起几篷水花，留下片刻的水痕，然后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我的家乡了吗，似乎与之前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长桑望着伏在远山上殷桃似的朵朵白云，百感交集。他努力的在那几片白云中寻找父母的容貌，但是湖风轻吹，云朵又换作了其它的模样。
“噌噌……噌噌……噌噌噌……”湖面的另一处又划过一道水痕。
长桑扭头望去，只见一张稚嫩的脸在几丈之外也同样看着他，那张被草原的太阳和风沙吹晒得紧绷的有些粗糙的小脸上挂着两抹藏红色，显得那一双毫无杂质的眼瞳格外澄净。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长桑俯身找了块趁手的石片，发力一甩，石片在水面上留下了九朵水花。
他用眼角偷偷了扫了一眼那抹藏红色。
须臾之后，藏红色身前划过了七道波纹，他似乎有些不甘心，于是又一块石片立即在湖面上扑腾了十下。
不知道是挑衅还是其它情绪的微笑，挂在藏红色的嘴角上。
于是，这次轮到长桑再去找石片了。
一时间，纤萝不动的湖面上大风骤起，吹得两人的皮袄猎猎作响。
两道沉默的身影在湖岸边相互角力，惊走了一片野鸭。
……
看来自己的变化委实不小，居然连呼律释比也认不出了。
莫行医此刻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正当老人还在猜测之时，莫行医缓缓解下了腰带和夹袄，一把扯开中衣，露出了自己的右肩。
他背过身去，将虬结狰狞的血管，碗口大，酱紫色，夹杂着几丝黄白色骨肉的伤疤，触目惊心的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空气中。
莫折呼律怔怔的看着眼前皮开肉绽的景象，无数的过往记忆在这一刻蜂拥而至，塞进了他的脑海。
他的眯着的眼睛瞬间瞪得和他的嘴巴一般圆，呼吸声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墨……墨将军！”
老人的惊呼声刚起，就被一张大手给掩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