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入秋的江南很美。街道上铺有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卖花女在售卖今年最后一篮栀子花。细雨淅沥，淋不湿人的衣，却能淋透人的心。初秋特有的寒意流淌在空气里，渗进人的皮肤。也带来食物和烟火的气息。
这烟火的味道向来让路唯清感到惆怅。他总是试图在这种气味里回忆家的味道，回忆他母亲蒸出来的野菜杂粮的窝头，还有小妹摘来的可食的各种野花野草。烟火味道淡去了，他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所以很多时候他都选择待在陈府，尽量不外出，逃避不是个根本办法，但，不失为办法。
他不愿再想，侧头看白杨。白杨的目光也有些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路唯清“喂”了一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白杨目光不变，口中淡淡道，“我在想待会去许横秋家里的时候，我是喝他的竹叶青，还是喝他的烧刀子。”
许横秋住的很偏僻，在街尾巷子里的最深处。却也不是什么深宅，但是有一个大院子。要入秋了，他二人刚进许家，就闻到了一股清冽的菊花香气。
白杨还没等跨进他家就叫了出来，“哎呀呀，想不到菊花开的都这么好了，菊花酒，这个时候菊花酒是最合适的！许横秋！你家有没有螃蟹，没有我去买几只！”
他这头放开了嗓子嚷嚷，没喊出许横秋，竟然喊出了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那女子一身鹅黄衣裳，雪白绣鞋上绣有兰草，再看容貌是云鬓花颜，不施脂粉却自有动人处。手腕戴有一只素银手镯，越发衬得她肤如凝脂，一头如瀑秀发上同样以银簪简单挽起，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女人鬓角，插着一朵小小菊花。
白杨自然是眼尖无比嘴快也无比，当即就喊了出来，“哎呀呀，许横秋我说你不够意思啊，这墨菊平时你是碰也不让我碰，怎的这丫头插头上你也不管，当真是重色轻友，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他正在这大发牢骚，那女子倒也不惊奇，反而落落大方，默默看着两人片刻后嫣然一笑，忽的转身对着里屋喊道，“许大哥，朋友找！”
“许大哥？”这回淡定如路唯清也情不自禁叫了出来，与白杨面面相觑。这许横秋向来是连白杨都怕他三分，平日里不说冷如冰霜怎么着也是不苟言笑，最出格也不过是白杨酒醉叫他一声“老许”尚可接受，这一声“许大哥”叫的屋外这两人是心惊胆颤，直如惊雷，恨不得现在就去翻黄历看看今天是天象有异，还是人间大变。
更让二人咂舌的是，那许横秋倒也是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看了看二人，便如平常一样道，“进来吧。”
路唯清见他手上尽是黄泥，神志才稍稍清醒一点，问道，“你又在烧瓷吗？”
许横秋笑笑，“孟大人定做的，就快成型了，你们进来稍等。”
白杨反应也快，三步两步就走进了屋子，还不忘阴阳怪气地学上一句，“许大哥，我渴了，我要喝茶。”
路唯清不由得暗暗出汗，许横秋性情颇怪，要是因此惹怒他就不好了。
谁知许横秋脸上竟泛起了些不自然的红色，却也没有生气，微微一笑，转身便钻进了里屋。这样的举动落在二人眼里，又是大为骇异。
待他俩按平常时候坐好，上来奉茶的却并不是早已经和他们熟络起来的书童，而是那个可爱少女。白杨还是按捺不住问道，“书童呢？”
女子抬头一笑，“哦，你说阿青啊，他正招呼客人呢。这是今年开春的新茶，泡茶用的水呢是去年梅花上收下来的雪水，盛茶的杯子是许大哥上月才少烧出来的一窑白瓷杯，你闻，这茶香的很呢！”
白杨此时已是惊的合不拢嘴，：“这……这许横秋何止是不够意思啊，我与他认识怎么也有……也有十年了吧！我怎么从来没喝过这……这什么茶什么水的！哪回不是我嚷嚷渴了他让我喝井水去！”
路唯清看他惊诧模样忍俊不禁，同时看这茶烟清扬，茶香清冽，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句，果然是重色轻友，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他这般想着，不经意抬头，看那女子眉似远山，眼眸如星，嘴角微翘，小巧的鹅蛋脸上还有两个精致的梨涡，见之忘俗，竟忍不住脸上一红，只好低头喝茶。
白杨还在兀自抱怨不已，许横秋听见他的话也走了出来：“你这般俗人，给你喝井水也抬举你了！”嘴上是在奚落白杨，眼睛却一直在那女子身上，笑意融融。
他们********，自然是轻轻松松，白、路二人却有些不自在起来。路唯清咳了一声，讪讪笑道，“这……横秋，你怎么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啊。”
许横秋看着二人的坏笑，脸上隐约有些尴尬颜色，刚要开口，女子却抢先说道，“我叫如云，你们又叫什么名字？怎么也不介绍介绍？”说罢，也不等他二人开口，却是直接看向白杨道，“嘿嘿，不过你们不说我也猜得到，你是白杨对不对，你就是路唯清！”
白杨“哼”了一声，“小妹妹，你怎么知道我是白杨的？况且虽然知道你叫如云，我可还不知道你从哪里来，是什么人呢？”
如云学着白杨也“哼”了一声说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姓萧，我爹是萧无涯，我大师兄是顾扬光，二师兄是郑明尘，饶你是井底之蛙也该知道吧？至于你么，嘿嘿，许大哥跟我说过，他在京城只有两个人可以勉强相交，一个是路唯清，还有一个嘛，哼，他说这个人最是自大，行事鲁莽，说话不积口德，不过倒是最最侠义之人，武功也是一顶一的高！我看你们既然知道许大哥的家，便知你们关系匪浅；今日微雨，你行走动作也不算小心，身上衣角却无半点泥泞，自然也是身手非凡，那你旁边这位不说话的大侠，当然就是路唯清路大侠啦！我说的对不对？”
“等等！”这次说话的倒是路唯清，“萧家女眷众多，可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叫如云的，不知你……”
女子听他提到这个，脸色却有点微微不自然，而白杨又怎么会愿意息事宁人？他放声大笑道，“小妹妹，我劝你还是说真话，不然你的许大哥在这里，听你这么编瞎话，他会怎么想呢，哈哈哈哈……”
如云的脸更加红了，匆匆瞥了一眼许横秋，犹豫道，“爹说……爹说女儿家不要什么正经的名字，正巧我生在夜里，那夜夜色甚好，群星灿烂，便叫小星。所以……所以如云不是爹起的，是许大哥起的……”她这一头说着，许横秋想到坐着的二人尤其是白杨那张嘴，再联想到他上个月把张员外家公子夜宿红玉阁的事情在一夜之间传遍百官，忍不住头皮一阵发麻。
此时白杨脸上八卦的颜色也是越来越浓，不过转念一想，要是这回丢了许横秋的老脸，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喝他的酒了，再看他盯着自己，脸上阴晴不定，当即决定给他一个谄媚的笑脸，指了指厨房。见许横秋不搭理自己，忍不住恼羞成怒嚷嚷起来，“嘿我说，你这菊花不给我玩、茶不给我喝也就算了，连、连饭菜也没有吗！”
如云哪知其中关窍，一撇嘴说道，“好不要脸的人，张口就要吃东西，怎的见你也没有什么表示？”
白杨一怔，“你要什么表示？”
如云抿嘴一笑道，“久闻你飞镖天下闻名，今日给我开开眼，如何？”
白杨抬手，也不顾他人脸色便道，“许横秋看上的，果然非同寻常！也罢也罢，今天就给你开开眼！”
许横秋、路唯清：“……”
只见他松松衣服，从袖口、衣角、乃至领口、腋窝、鞋底以及浑身各种不同的地方拿出十几种飞镖，哗啦啦全掷到桌上，笑道，“我的镖，全在这里了。”
如云终究少女心性，拿起一枚梅花型的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白杨道，“这是梅花镖，用来打人关节处的，主要是用来阻敌，并不致命，也无淬毒。”
她又拿起一枚竹叶型的，“那这个呢？”
“这个嘛，是专门打那些阉人的。淬的是我独门秘制离火散，中毒者轻则内力全失，重则片刻身亡。”
“那这个杏花花瓣状的呢？”
“这个是用作障眼之术，我逃跑的时候用的。”
“这个圆圆的呢？”
“也是打人关节，逼急了我就拿这个打爆他的头。有时候无聊了我也拿这个打人的笑穴。”
“……这个银针一样的呢？”
“这个淬了毒，杀人用的。”
“这个合欢花一样的，那么大，是干什么的？”
“这个也是对付阉人的。我在花瓣上淬了媚药。”
“什么是媚药？”
“……咱们看看别的，看看别的。”
“哎这个是朵小雏菊吗？”
“对啊，不过嘛，小妹妹你千万要当心，这上面淬的毒可是一等一的毒，无药可解的，要是你这如花似玉的人被误伤，估计我的小命也保不住了，对不对，许大哥？”
“……你们还吃不吃饭。”
“可是白杨”，如云眨眨眼道，“这上面的药这么毒，你是给谁准备的啊。”
白杨一边把镖都装回去，一边随口答道，“这个嘛，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如云倒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身边那二人身形微微窒了一窒，随即又都回复了正常，白杨也好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摊开手道，“小妹妹，看也看过了，镖还我吧！”
“别呀，”如云竟是缩回了手，“你不是说给个表示么，况且我们第一次见，你也得给个见面礼不是。这雏菊我看着甚好，不如送给我吧！”
“这……”，白杨面露难色，“小妹妹，你喜欢菊花明天我再打一枚给你，这个先还我，先还我好不好？”
“不好！”如云秀眉倒竖，“我就要这个！”
“这……”白杨犹豫不决，看许横秋脸色倒也并无不可，最终还是一跺脚，“罢了罢了，你要就拿去吧”，说着他解下腰间的一个锦囊，“这个也一并送你好了，平日里藏好装好，而且万万当心，这上面的毒中者立死，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一旁的路唯清面带忧色，“白杨，这是不是太过……”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许横秋，见他却并没有过多干涉之意，当下也就住了口。
如云倒是兴奋一笑，小心装起菊花镖，闪身进了后厨。
其实许横秋已经盘算好了第二天怎么把这镖骗过来，所以眼下也不担心，微微一笑，让出身来，依旧是淡淡道，“请坐吧。”他招呼三人随意坐下，交谈甚欢，如云在后厨也忙的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阿青着急走了进来，先向白、顾二人微微行礼，又拜问许横秋道，“公子，李府二少爷想让您烧一窑花神杯，出价二万两白银，不知这……”
“李府？”路唯清问，“是不是李齐那个李府？”
未等阿青开口，许横秋一生冷哼，“这李齐的官是买上来的，他家也皆是斗鸡走狗、纨绔之辈，这杯子我不烧，你替我回了吧。”
阿青“哎”了一声，却面有难色，“可是公子，这李府的二少爷扬言，要是您不烧，就砸了您的店铺……”
“嘿”，白杨一拍大腿，“他要敢砸，白爷爷我第二天就去打断他的腿！阿青你不必害怕，速速回了去，莫搅了我们雅兴！”
阿青挠了挠头，跟着讪讪笑了两声，然而并不退下。只看着白、路二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许横秋摆摆手，“他二人也不是外人了，你有什么就直说吧。”
阿青点了点头，又讪讪地说，“那个……萧府的管家找上门了，说、说要接萧小姐回去……”
一时间，屋里四人都沉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