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琴房也就不到十平米,摆上一架钢琴,一个琴凳后,已经不剩多少空间了,于是只好让琴凳充当了茶几,另外搬了两了小小的独凳。我把茶盅递到孙思面前,坐到他对面去的时候,孙思说:“心仪,很久没喝过你亲自操作的功夫茶了。我想去茶楼,就是想喝功夫茶。”
“今天晚上吧!晚上在家里,我给你煮。”
“算了吧!那么多人,还有啥意思?”孙思的眼神比平时亮了许多,目光灼灼的样子,幸好我早有预谋,安排他背对着门坐了。这么一闪念,他的手已经伸了出来,握住了我端着茶杯的手,眼里满是爱怜。他说:“心仪,你好吗?你确定身体真没问题?”
那一脸的关切和至诚,让我真是怦然心动又不敢拒绝。怦然心动是因为畏惧,不敢拒绝还是因为畏惧。我不经意地抽回手,尽量玩世不恭地说:“我没事。很好。说吧!滚装船都有些啥事?”
“心仪,咱俩之间,就只有滚装船的事吗?你看看你,还把门开得大大的,怕我吃了你呀?”说到这里,他自己神情先乱了。
“好!那就说说你。孙思,你一个月几天在船上,几天在渝都,工作之余,你都玩些什么呢?”
“新鲜!”孙思苦笑说:“这么多年下来,你总算过问起我的生活来了。想知道吗?我能怎么玩,我身边是些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吃喝嫖赌呗!”
“吃喝嫖赌,好玩吗?孙大侠!”我揶揄说。
他搁下茶杯,挑衅说:“实话吗?不怎么好玩!”说着满腹辛酸地开始摇头:“他们告诉我说,现在的男人都是这样子的,挣钱就是为了吃喝嫖赌,就是为了寻找刺激。谁嫖得多,赌得大,那就是活出了气概。”
“孙大侠,那你觉得,你现在活出气概了吗?”我讥讽的语调引来孙思怪眼相向,他掂量着我刚才的话,随即大气地点头,“当然活出了气概!在我所在的那个圈子,那些人都得称我一声老大,在我面前,那都是规规矩矩,大气都不敢出。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
“上级主管部门,行政官员也这样?”
“我说的是我那个圈子!就那些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人,他们不能纳入我的圈子。想要钱还装腔作势,我最看不惯那德性!”说到此处,孙思倔强的、毫不驯顺的表情让我心中一动,这还是先前的孙思,桑榆、云岫时期的孙思,任时光流逝,他骨子里那股豪气与侠气,一直都存在着,现实的喧嚣与浮躁没能从根本上改变他。正是这种对于现行生活的不满意,让我看到了他性格中的可爱因素。赵若怀还真猜对了,对于眼前这人,我怎么可能完全没感情呢?我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呢?对于他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管不顾呢?但欣赏归欣赏,他要做生意,要在当今社会立足。不适应现实怎么行呢?
“看不惯也得看呀……”我说。
“那些人打个管理的幌子,不就想要钱吗?我只负责出钱,具体都是张先和吴常念在操作。”
“对外关系、打通关节,有张先、吴常念这些人帮忙,徒弟、员工、朋友,对你唯唯诺诺,家有老婆儿子候着,你自己呢,又自觉活出了气概,过着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的流行前线生活,我说孙大侠,人生至此,你应该开心了呀,你看看你这……”
“开心?我怎么开心?还记得咱俩云岫卖核桃的事吗?心仪,我一生最开心的,就是那天。”孙思的脸上是悠然神往的神情,他在追忆那曾经的岁月。追忆完毕回到现实时,神情里已经多了倔强和不屈。“心仪,我问你话呢,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敢说不记得吗。
“你和赵若怀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正干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下来,我过了几天开心的日子。”
“孙思,放了我吧!如今这世界,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女孩没有?”
孙思挥右手,重重地不容分说地止住了我,断然说:“不可能!”
“你怎么又反复了?不是说好……”
“我怎么反复了?我没反复!我向来说话算话!我只要求看看你,说说话,这要求过分吗?这年一过,以后我在渝都呆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可赵若怀……还有你,你也故意躲着我!推三阻四的,我就那么让你讨厌?”
“本来是可以一生一世做朋友,是你违背了规则,你当初要不那样……朋友妻不可欺……”
孙思怫然不悦,恼怒地大声辩驳:“不!我没有!心仪,你对我是有感情的!还有,我们三人同时认识,我不比赵若怀对你差,我比他对你好,凭什么你只能是他的,凭什么?心仪,你告诉我:你是在乎我的!你告诉我!”孙思的脸上有气恼,有不甘,有希冀,也有……难堪与挣扎!为什么?前三种神情常见,可后一种,还真是少见,难道……
关于是不是在乎他的问题,我不可能回答,没有回答的余地,肯定和否定回答都不行!都会是有后果的!我只能无语地望着眼前手中的茶杯。
“心仪,你的意思,真要和我绝交,是这意思吗?”孙思再发一问,相当不平、相当气愤的语气和神情,就这语气和神情,就足以让我不寒而栗。
我鼓起勇气说:“谁说要和你绝交了?我说过吗?可是,鉴于我俩之间曾经的过往,现在一同出现在赵若怀面前时,他岂能不引起联想?你也是男人,你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下,你受得了吗?”
“你以为我没受过?受不了不也受着吗?你只知道他受不了。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赵若怀呢,你呢,你们有设身处地为我想过吗?”说到这里,倔强和恼怒就又上来了:“他怎么就受不了了?他自己很专一吗?你倒是为他守了六年,你把自己白白空了六年,可是他呢,他什么情况,他招惹过多少女人,你有数吗?我实话告诉你,他现在还和其中的一两个来往着,我把话撂在这里,但愿我找不到他的证据。”孙思已经自发地握紧了拳头。
“孙思,你听着,关于赵若怀和其他女人的事,我不需要你出面调查,还有,任何情形下,你都不能伤害他!他是你的兄弟呀,你想想桑榆的患难岁月。”
“兄弟?是,我这里,我一直都念着桑榆的兄弟情分。我实话给你说,这个世界上,也就是赵若怀,我勉强忍了,我认了!其他那些人,说这里来了,我顺便说一句,那天那姓林的崽儿,以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娘娘腔的师弟,你离他们远一点!你可千万别犯糊涂,我给你说,就我这里,就通不过!”
妈妈的,这是个什么人呀?他凭啥说这些话?他以何种身份?何种主体资格,真正岂有此理!
我正心里义愤着,他已经继续了:“现在是赵若怀先不拿我当哥们……”
“孙思,这可就是你不讲道理了。这怎么倒成了……赵若怀……先了呢?你忘了重伤我的事啦?受伤的虽然是我,但是你针对的是他呀!说实话,这事到现在,我都想不通。我去桑榆中学之前,你们已经做了三年的兄弟,在桑榆一起打猎,一起习武,一起过年,你竟然对他下那么重的手,你竟然要置他于死地,你现在还说他先不拿你当兄弟。”
“我要置他于死地?我啥时候要置他于死地?我那只是亮招,赵若怀是我教出来的,他自然知道怎么过招。谁让你猛扑过来?”
“可是你当时那神情……”
“吴家平在一旁监视,我当然得做得像一点。那时候,她还没下台,滚装船的事情,她还说得上话。另一方面,我突然发招,也是想看看赵若怀的反应,我得看看关键时刻,他有没有能力保护你,我还得看看他对我这个师父,是个啥态度,是不是一上来就用绝活。那就是观赏性的,带点表演性质,当时旁边有一棵树,你回想一下。我运气的对象是那树,目的是造些声势,顺便也吓吓吴家平。赵若怀又不傻,我教了他三年,套路他也都熟悉,总之,他只要不是像你那样猛扑过来,就根本没事,就算受点伤,那也是皮外伤,小伤。当然了,他如果眼里没我这师父,一上来就想拼命,那肯定受伤就会重一点,总之不会有大碍。”
原来这样!赵若怀应该懂的,可是一直以来,他从未对我进行过类似提示。
我正恍然大悟着,孙思又开始了追忆:“心仪,在云岫的时候,那天,你给我讲兰半仙的事,我当时很生气,奋力朝墙上拍去,你抱住了我的手,还好,我生生收回了功力。当时我很后怕,还叮嘱过你,这事你记得吗?”我点点头,他就说:“记得就讲讲当时的情况!点头能说明啥嘛?”
“是!你当时叮嘱我说,心仪,你记住,以后千万别这样了,今天我要是没能收住,后果不堪设想。”
琴行工作人员,负责接待工作的阿姨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节拍器,微笑着,一边朝房间里走,一边自顾自地说:“这本来是这房间的!刚才旁边教室的老师借用了一下!”
“这间教室的老师要上课了吗?”我问。
她摆放节拍器到钢琴上,一边朝门口退出,一边说:“不!还早,七点钟以后的事了!”
孙思继续着他的回忆:“那天在南泉赵若怀家门口,你突然猛扑过来,我当时防不胜防,根本没想到你来这手,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后来在看守所,我一直想,这就是命!我竟然亲手……亲手杀了我……心爱的女人。当时,我真的以为你不行了,我天天在里面揍我自己,好多次我都想往死里揍算了,可是,暂时不能揍死呀,我想等你的消息,万一你活过来了呢,我还得继续保护你呀。”
“孙思,我没怪你,真的!孙思,别再去外面豪赌了。酒喝得太多,会伤身的。多回家,多陪陪老婆、儿子。”
“老婆,就我那老婆,她知道什么?你问问她,除了每天下午一场麻将,她还知道些啥?管个孩子都没辙,孙浩根本不听她的,芝麻大点的小事,管不下来她就打我电话,也不分个时候,我一大男人,啥事都归我管了,我养着她干什么?对孙浩,她是一点办法没有,就知道提虚劲,讲打讲杀的,你刚才也看见了,‘强迫弹,不弹不准吃饭!’我要斗起硬来,真不让孙浩吃饭了,她又哭天喊地的。就这样一个女人,你让我天天回家去守着她,我不得给活活闷死呀?”
“孙思,袁英是差点文化,可是她对你好,对你一心一意……”
“她不一心一意还能怎么着?她有三心二意的资本吗?她对我好?我对她不好吗?她跟了我,就没上过一天班,挣过一分钱,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吃的穿的用的,哪样比你差了?赵若怀给过你什么?”
“孙浩这孩子,也就是调皮点……”
“调皮点?那可不是点的问题,唉,就像韩磊说的,好的模板才能铸出好的东西,模子就那样了,那还能有个啥好结果?”说到这里,他再次伸出双手来,握住了我的双手,眼睛真愣愣看着我:“心仪,不要总盯着门外,有啥好怕的?心仪,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俩毕竟在一起有过那么一段,一夜夫妻百日恩,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女人。心仪,当初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你是采用什么方法避孕的?”
这时候,突如其来这问题,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但对面的孙思,确是一脸寻问的表情。
这问题不能回答。老傅应该是已经在另一教室上课了。几个教室共同发出的此起彼落的器乐声,应该是能够掩盖我和孙思的谈话,但是,赵若怀、傅文若、杨柳、杨木、乃至赵羽、陈春梅这些人,也都经常性地不定时地会在琴行出现,万一被他们偷听去一星半点,那可就……
我端着茶杯,认真品茶。
孙思说:“你不回答是吧?那我来回答,至少在最开始的几天,你是没有采取措施的,我没给你那机会,所以,你怀孕了,可是,你背着我,私自把孩子打掉了。”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那房间,同时也是到门口,去核实一下刚才有无被偷听的可能。孙思很自如地伸出一手,轻轻松松就止住了我。如果坚持再走,他万一老/毛病又犯了呢。瞬间权衡后,我退回原来的位置坐好。
他继续说:“心仪,我没告诉过你吗?我那时候就告诉过你!我做梦都想有一个我们的孩子。那时候不是没有条件,老天也不是没给过我机会,可是你,你竟然不告诉我一声,就……”
我开始仔细审视眼前的孙思,这人四十一了吧?不过,这形像看上去仍是相当凑合!由于过硬的身体素质,由于坚持不懈的武功训练,他没有发福,身形完好如初,不但身形,就算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变化,甚至表情,都还是先前倔强不屈、无法无天的表情,非要寻找变化的话,牙齿变黄了些,因为烟抽得太多。就眼前这个一身武艺的曾经徒弟云集的孙大侠,他强/暴了我,在我毫无防备,不具有任何对抗实力的情形下,以傅文若,以老傅、杨柳乃至赵若怀的安全相要挟。此时,他竟然问我要孩子。而且,一脸的受伤,一脸的无辜,一口的义正词严。也是,他啥时候讲过道理?他一向不讲道理惯了!
想到这里,我说:“你派人跟踪调查我,这也就罢了,都三、四年前的事了,现在说这些……”
“三、四年前怎么啦?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事!你在那么艰难的情形下,吃了那么多苦,为赵若怀生孩子。可是我们的孩子,你就……”
“我身体不大好!”
“身体不好,你还随便打胎?打胎不是更伤身体吗?还不告诉我,让我拿你当正常人待!心仪,你知道那样有多危险!心仪,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后面这句,已经满是怜惜,我已经搞不清,他到底是在责备还是在追悔。
赵若怀就于此时,微笑翩然而入,修长的身姿在敞开着的立领羊绒大衣的映衬下,潇洒至极。他锐利的视线从我脸上一扫而过,然后直视着孙思的眼睛问:“哥们,啥时候来的?”然后伸开双手,一手搁孙思肩上,一手搁我肩上,看看孙思,再看看我,说:“哟!哥们,老婆,你俩这神情,不大对呀!怎么啦?吵架了吗?”然后大气从容地收回手,围绕着钢琴转了一转,就势靠在钢琴上,说:“滚装船的事这么棘手?老婆,到底怎么回事,说来我听听!说不定,我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