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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们短暂的一生 (3)

在楼梯间,那位社工对仍旧像愤怒的上帝一样在路易头顶挥舞手臂的费施拜恩太太说道:“我想你吓着你的儿子了,夫人。”路易把脸埋在他母亲的双腿中间,用手盖住那块疤,既非出于羞耻,也当然不是因为害怕。他母亲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对他都是一种慰藉,包括那像男人一样壮硕的白花花的手臂,皲裂的脏兮兮的双脚,凶神恶煞的乌克兰人的眼睛。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所成为的一切,都是他的。路易朝他母亲的脖子伸出手去,抚弄着她的胸。阿比特曼太太笑了起来。

“好一个吓坏了的孩子!”她说。

那位社工穿上她的红色小夹克和朱迪斯的那件十分相像,莉莲曾打算告诉朱迪斯来着;她听了一定会很开心。她张开口,想甩出一句精妙的回答,但是又合上了,她被打败了。

费施拜恩太太说她曾有两个孩子死于一场火灾,因为没有供暖他们只好烧起炉子,然后整幢房子都着了火,烧死了住在里面的他们,如果这位女士哪一天也成为死了孩子的母亲的话,她也许就可以告诉费施拜恩太太什么是什么了。

社工急匆匆地走了,脸上挂着晚霞般的绯红,而这一天便成了费施拜恩太太的大好日子;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不停地向人讲述这个故事,讲她是如何责难珀尔·格劳斯曼的社工的。莉莲相信她至今仍在讲述着那件事并使之不断升级,她想念艾达·费施拜恩和她的儿子以及她的朋友阿比特曼太太,也想念埃瑞克森小姐,想念她穿一件淡蓝色衬衫的样子,仿佛她们都曾是她最最亲爱的朋友。

亲爱的约翰,谢谢你的炖兔肉也谢谢你的善意。我留下了我的帽子,想你也看到了。也许你会把它烧掉吧。再次谢谢你。你真诚的,莉莲·利波。

简洁与优雅,埃瑞克森小姐曾说过,我们不希望超越仅有的相识关系的界限。

亲爱的约翰·比舍普,感谢你诚挚的友善。对于你的热情好客和美味的炖肉我着实心存感激。你忠实的,莉莲·利波。也许用不着提到帽子。

亲爱的约翰,感谢你诚挚的友善。那张床十分舒适。你可以把帽子烧掉。你心怀感激的客人,莉莲·利波。也许没理由提到兔子。

她想到了神话中的女孩儿,她们爱上了父亲的敌人,兄弟的对手,甚至爱上了与她有不同语言或不同信仰的男人。她让自己尽可能远地走过下一片云杉丛,接着又走了一小段路,直到她即使站在大石头上向泥泞的山坡回望,也无法看到那个山顶为止。

诸如此类的错误肯定能列出长长的清单来,打开不应打开的盒子,明知不能去看却偏要回头张望,普赛克使丘比特被滚烫的灯油烧伤,只是因为她想看看到底是谁爱她如此之深。莉莲转过身去。

她走过木柴堆,那顶帽子和上面的虱子之城还在。她可以静静地走进去,在他存放于一罐豆子里面还插着几支铅笔旁的棕色纸上写下最好的致谢词,她边推开门边想象自己正做着那件事,这时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约翰·比舍普用一只手肘撑着坐起身,一头金发散落在肩上,毯子下面的他身形瘦长,光裸着胸膛。

“你想我了?”他说,他微笑着,仿佛这是一对夫妻之间常开的玩笑,仿佛他们在过去几年中离别而又重聚了数百次,并且在历尽艰难后终于懂得,衡量爱的标准并不是看你们曾经历过多少次离别,而是总会有下一次的重聚。

“我想是的。”莉莲说。没有理由提起什么致谢词,或是她刚刚走出去的距离,因为她确实想念着他。的确,既然她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并且不可能有理由解释、说明、缘由,以及为什么和原因相信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她会想他那么深,因而讲出实情也没什么关系。

莉莲把背包、外衣和铺盖卷都丢在地上,又将撬棍压在那堆东西上面。她脱掉靴子摆在他的靴子旁,两双都面朝同一个方向,然后她来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

“你可以再靠近一些。”他说。

莉莲穿着羊毛裤子和沾满草的衬衫,钻进毯子靠近他,一只手摸索着想找个舒服的支撑点,结果触到了他臀部光滑的皮肤。她把手拿开。

“抱歉,”约翰说,“我穿上点衣服吧。”

莉莲摇摇头,在他身旁躺了下来。他们彼此紧扣着手静静地躺着,脸朝上,神色似因冰冻而凝结,如同仰卧在伊特鲁里亚墓穴中的一对配偶,这时约翰极其慎重地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莉莲抽动了一下。

“哦,天啊!我记起那块瘀伤了。看上去像是非洲地图,一直到这儿。”他的食指顺着她的腿向下滑去,“我是在你洗澡时看见的。”

“我知道。”莉莲说,她确实知道他的眼睛曾在她身后流溢出温情。站在海绵浴中时,她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冒出鸡皮疙瘩,她那时曾想,要看就看吧,因为还会有谁想看呢。他确实看了,并且他所看到的一切似乎并没有使他厌恶。而如今它们就在眼前。

莉莲将衬衫从头顶褪去,又把裤子和腰带踢到毯子最下面。

“谢谢你。”约翰说。

若是在黑暗中,莉莲也许会张开腿闭上眼,约翰也许会撑起身子俯在她上面然后让自己进入,他们本可以只做需要做的事,本可以快速结束而不留任何痕迹。若是在黑暗中,他们也许会找到一个妥当的无可责难的地方藏匿起来。然而现在是早晨,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也必须被看见。日光虏获了我们,像剥水果一样剥落我们的外皮。在他们粗糙的躯体上,从手臂到颈项都留下了日晒的色彩,而其他部位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羞怯的苍白,他们全身上下印刻着旅途与困顿的痕迹,仿佛年龄多出一倍的老人。所遭遇的不公与不幸为他们留下了记号:变黑的脚趾,只剩一半的指甲,正在溃烂的伤口,她身上的那一圈昆虫咬伤,位于紫色中心的白色刺孔,他因冻伤结出的黑色疮痂,肥厚的如煤灰一样的椭圆上密布着红色微亮的裂纹,依旧青黑的刺钢丝割痕环绕在手腕上;她手臂下方淡紫色、紫红色和紫色的发炎区域。

莉莲用手指轻抚他锁骨上深陷的锯齿状弯折,那根锁骨折裂后再也没能医好,她轻抚那被棕色茸毛围绕着的深色的小乳头,轻抚他披盖着深色体毛的腹部;她低下头把脸贴近以问候它们,可约翰却将她拉了起来。

“吻我。”他说,带着一丝强硬。

他没有亲吻她以示温柔,也许确实缺少些温柔,也没有以亲吻创造轻松的气氛,或是以亲吻让她相信他们之间某种甜蜜的相互怜惜,无论这样的怜惜能否持续到明天,但是对于莉莲而言这已经足够了,于是她笨拙生硬地吻了他的额头,好像他只是个朋友的朋友。她把脸颊贴着他的脸颊,看着墙壁。他们像这样躺着,彼此切近却看不到对方,她的乳房压着他坚硬的肋骨,她的髋顶着他的髋,轻轻碾磨着,缠绕着,像一对尚未出世的孪生子。

“我想我并不是个浪漫的人。”莉莲说道。

“也许吧,”约翰说,“到目前为止,我无法与你争辩。你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莉莲的手沿着他的脖子温柔地滑动,直到触碰着那一圈焦炭似的冻伤,除了与活肉相连的边缘之外,整道伤疤已毫无知觉。她的手指绕着那边缘优美地游弋着。

“丑陋的东西,”约翰说,“仔细看看它。”

莉莲抬起手,深感抱歉地撑起身体与他远离了一些。不,不,他轻声说,我想让你再近一些。她张开双臂环抱住他遍布斑点的胸膛,环抱住蜿蜒在他皮肤之下穿透他的肌肉和骨骼的蓝色血脉。再近些,他说。来吧。

莉莲把双腿缠绕在他的腰际。他的手伸进她的头发里“很好,很干净”,他说,“我可以靠这个赚钱了。”她的右手拢住他宛如静止羽翼般的肩胛骨,左手沿着他的脊骨徐徐下落,然后用力地按压他的腰背,直到他曲曲折折地进入她的身体。再靠近些,她说。吻我。

他们已在地上躺了许久,直到房间里的光线黯淡下来,似乎是时候讲述苏菲的故事了,要做到去粗取精。

莉莲尽可能快地讲给他听,他很清楚不该追根究底,不该好奇于特异的情节。他听着,手一直停留在她的双乳间。

他说:“我要和你一起走,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过得多。”

他要和她一起走。莉莲起身去烧水煮茶,他注视着她以一个受到冒犯的女人特有的急躁做出量取和倾倒的动作。作为一个警察,作为一个对家庭有着重要影响的好男人,他曾尽职尽责地做过那么多益事,谁知如今却离家百万里守在这么一个活见鬼的地方,而让他的败家子弟弟成了一大家子的支柱。爱丽丝找到了一个更适合她的丈夫,可谁又能责怪她呢?在这儿度过的每一天里,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发送那些似乎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紧急的电报健康的孩子,久候的死讯,颓败的生意或者与其他几个同样不为世间所容的人交换烹饪心得。他自己种蔬菜,吃捕来的猎物,这其中没有什么让他感到羞耻的,但是也没有什么能对外面的世界有意义,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献给莉莲·利波。

与他有关的那些事情,无论是与爱丽丝定下的婚约,打死提比·库尼施的意外,还是作为电报操作员的临时职业,都不会使莉莲觉得他与自己不相称。只是他的话她没有听真切。他又说了一遍要和她一起走,他说那并非易事。他伸出一只手臂比划着,说他们将如何沿着育空河前行,如何走过那片死亡地带,但莉莲只是摇头,就像有小虫子飞到了他们中间。有时就是这样,在你听到最想听的事情时你竟无法接受。希望是每个人的海市蜃楼,任何人只要望见远方那一点碧绿,望见摇曳多姿的枣椰树和泛着泡沫的蓝色水泊,便总会被暂时地欺骗,即使曾经身临此地,即使在走近细查时会发现那一片绿洲不过是一座沙丘,甚至有沙粒被风卷起从我们脸庞轻轻掠过,我们也会觉得自己正立于柔软的草地上,被顽强持久而又不合常理的绿色包围。

直到几个小时之后,莉莲才听到他的话。

“哦。”她说,然后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然后她哭了,然后约翰也哭了。他们都是会很快拭去眼泪的人。他将潮湿的手放在她潮湿的脸颊上。

“讲给我听。”他说。

她边与他做爱边讲给他听。先说他的名字,再说苏菲的名字,仿佛在为他们做着介绍。他把她抱起来抵着树干,树皮压进她赤裸的肌肤,这时她给他讲苏菲曾做过的聪明而可爱的事情,直到天色黯淡下来。当他们不得不吃东西时便开始做饭,当他们一丝不挂地坐在彭德尔顿羊毛毯子上吃着薄饼卷时,莉莲会点上一支烟,接着拿出一副纸牌。约翰咔咔地捏了几下指节。他们玩起了“疯狂八”。

约翰干活儿时,莉莲自告奋勇要去查看河里的捕鱼围网,她抄近路上了山,走出一片浓密的灌木丛和松林,来到午后的天空下,六月初的天空不该这样阴霾的。此刻她几乎迷失了方向;她快步奔走着,一心希望那散布于空中的只是对大雪将至的恐惧而非大雪本身。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到河边,追溯她来时的足迹,直到再次走上正确的路径。到那时,她就会被这个不应得也不可能有的胜利冲昏头脑,那是没有方向感的人在做出正确猜测之后常有的感觉;当两小片雪花落在莉莲脸上时,她并没有看到抑或感觉到正要栖息于她头发上的其他十多片雪花。

六月的雪总是最短暂的,那些细小的雪花边降落边消融,只在地上留下一片滑溜溜的泥泞,除非太阳能来得及在夜幕降临之前将它晒干。雪卷着巨波狂澜劈头盖脸地倾泻而下包裹住她,如此迅疾如此稠密,披覆在灌木丛之上,像潮湿的布帘扫过大地,在莉莲的脚踝四周堆积起来。这雪本应化为乌有--本应在一个钟头里消融不见。但这场特殊的雪并非春季的短暂风暴--它是从纳柯阿纳到道森的人们会谈论上好几年的暴风雪:冻死倒下的树,殒命于树枝上并身披冰寿衣的鸟儿,在一个六月的午后延续了几小时的严冬的黑暗。雪填满整个天空,不可能再面朝一片虚空继续前行了,但在此时若是停下脚步看一眼这个已不见了形状和阴影的世界,那亦是极为可怕的事情。在一对倒落的云杉树下,莉莲找到一小块稍干的地面,于是她像豪猪一样紧紧抱成一团,一边在心里想着,不要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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