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峥嵘下葬的那一天,用的是最高规格的四十八杠,只花圈就收到上千个,前来吊唁的亲友陆陆续续地不断。风十分冷,小软瑟瑟缩缩地跪在墓前、眼巴巴地转过头来望着杨绵绵,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心疼地冲小软招招手。她并不算阮家的儿媳,也没有资格跪在灵前接受亲友的吊唁。
她在等他,一直在等,他迟迟未来。
那一天混乱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抓着阮峥嵘的手,眼睛红红的,泪水倏地坠落。她还没有见过他这般流泪的样子,一袭黑衣的景文迁如死神般站在她身后,景文晟见到阮峥嵘面如死灰的样子也惊呆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过了片刻,便有三四名警察冲了上来、将阮梫死死按在地上戴上手铐。一时,众人哗然,他被带走前紧紧抓住景文晟的衣领,大吼着:“畜生!爸是被你害死的,他一定是被你害死的!”
景文晟失魂落魄地走过去,身影恍惚地站在阮峥嵘床前默不作声。
她不敢看他,在她心中,他应该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公子哥、霸道强势的纨绔子弟才对,她不敢看他这般狼狈、受磨难的样子,心一直一直好痛。眼前浮现起早上他倚在阳台边在风中望着她吸烟的样子,阳光晴暖,年轻俊朗的男人面色如玉。她不该走的,哪怕避不过,至少,在最最难过的时候,还有她陪在他身边。
他一直那样孤独。
教授的身边有和睦恩爱的父母、一同张大的两个兄长、疼爱他的奶奶,阮梫的身边就只有被病痛折磨得神志不清的妈妈。没有爱和关怀,只有怨恨和对情之凉薄的失望透顶。
只是在最后……最后,他被扣押着走出房间的那一刻,他静静转过头望着她,瞳仁里很简单纯粹,只是单纯的眷恋不舍。
“绵绵,你还好么?”
她抬头看着乔颜和欧阳,点点头,然后忽然惊醒般地紧紧盯着欧阳、瞳仁里满是急切:“你叔叔怎么说?他能被无罪释放么?”
欧阳眼睛亦布满血丝,想来几天来都没有睡好,“比较困难,唯一的方法就是想办法证明那个‘赵小姐’在说谎,我们在尽力寻找证人,但这类案件法庭通常会较偏向受害者。”
其实欧阳说什么,她并没有听得很清楚,耳鸣得厉害,山风呼啸,恍惚中就只看见欧阳的嘴唇在不停地动,世界仿佛被消了音。
远远地,她望见从延绵曲折的山道下驶来一部黑色车子,是他来了,她的心砰砰地跳。他穿一袭黑衣,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穿在他身上总显得不合身。她不知不觉地走过去,远远地,阳光一闪,他的手腕上折射出一片白森森的寒光。两个警察站在他身后五米远的地方,他走到她身边,只说了五个字:“不要做傻事。”
她想将围巾摘下来给他围上,可是毛线卡在了扣子上,怎样解也解不开,她急得想哭,他已经慢慢错身而过、默然跪在阮峥嵘坟前磕了头。景文迁温文尔雅地看着他说:“你来了。”
他淡淡道:“今天是我爸起灵的日子,我自然要来。”
景文迁微微一笑:“你当然要来,我还怕你不来,不然我怎么能尝到这做胜利者的滋味?”
他不动声色,小软怯生生地扑到他怀里、仰着小脸小声说:“爸爸……”
他蹲下来亲了亲小软的脸,柔声说:“听话,要照顾妈妈,爸爸有事不在家,但很快就会去找你们。”
小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他怀里转过身看着她。
两名警察走上来,对这位安葬在地下的能人企业家鞠了个躬,阮梫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寒风呼啸,但天色竟然十分好,天又蓝又高,叫人不忍看。
一连好几天,电视报纸都在报道企业家阮峥嵘过世的消息,阮氏内部的股权和管理权之争似乎已经落定尘埃。阮峥嵘只留下一份遗嘱,并没有交代关于手持的百分之六十股份与集团管理权,那张薄薄的遗嘱上只写着将他名下所有的动产与不动产全部捐献给治疗痴呆症的公益事业。那一栋萦绕着林桂茗幽魂的、对杨绵绵来说充满噩梦的阮家大宅,很快将被拍卖。
佣人们都在忙着收拾东西,而景家两兄弟则忙着在公司收兵买马,似乎整栋大房子里,对于景绣萍来说,就只有杨绵绵能与她安静地说说话。
在杨绵绵即将带着小软搬出去的前一晚,景绣萍整理着阮峥嵘的遗物、眼中挂着浅浅的泪水,她说:“他终究惦记最多的是大姐,但峥嵘在临走前紧紧抓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真的爱他,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我是不是也该知足了?”
绵绵静静地没有说话,景绣萍笑笑说:“其实,我从没否认过曾经想尽方法地要嫁给峥嵘,从前我是他的秘书,他在大姐那有了不开心,我就陪他聊天、喝酒。他给我钱、房子、珠宝首饰,就是不愿意给我一个名分,后来他还是娶了大姐。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搬进阮家来的?”
景绣萍歪着头望着月光下的廊檐,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些年轻女子的妩媚俏皮,这些天,她好像忽然老了许多。“有一天下很大的雨,他忽然满身酒气地回了办公室、额角还受了伤,我便打着伞下楼去给他买药。后来我出了车祸,险些救不会来了,我将他送给我的珠宝首饰全变卖了买成了保险,受益人,是他。”
绵绵静坐着,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她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蜗牛,蜗牛受了伤,它的心还在,只是少了一只触角而已。景绣萍看着她,笑脸渐渐变成了哭脸,她的喉咙里仿佛哽着一只桃核,悲切地望着她说:“我早已经分不清了,究竟是心机还是真心?绵绵,你告诉我,你说什么,我便选什么去相信。”
她与小软又搬回了破旧待拆的筒子楼,小软再没有书读,她又要为赚钱营生而奔波苦恼。每天起早贪黑,在小餐馆里当洗碗工,就像五年前刚离开阮家的时候。那家小餐馆附近住的也都是低保户,她就是在那附近捡到的小软,老板娘的儿媳竟然还记得她。
刚见到小软的时候,孩子只一个月大,她刚流了孩子,母女的缘分就是这样结下的。小巧的鼻尖,挺括的鼻梁,小刷子般的睫毛,晶亮的眼睛、仿佛萦绕着一条银河,见了第一眼,她仿佛就像着了魔般,没法再搁下不管。其实孩子被她捡着,不能算福气,跟着她,一直在吃苦。
冬天还没过去,租的房子里就只有一个电暖气扇,小软缩在床角哆哆嗦嗦地问她:“妈妈,爸爸说很快就来找我们,他怎么还不来呀?”
她拍拍孩子有些冰的小脸:“快了,爸爸很快就回来找我们了。”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有时她在想,如果父母在身边,她未必会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切。她骨子里是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小民,在意旁人的指指点点,阮梫说的一点没错。只是她不知道父母在哪,或许,这也是冥冥中,教授帮她做的安排。
景文沅还是一直昏迷着,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脸上的绷带已经拆下来了,一边脸颊被灼得面目全非。她与莫冉一同照顾教授,莫冉不怕苦累、夜里坚持独自守着要绵绵去休息,只擦身的时候,她红着脸从病房走出去。绵绵淡淡笑笑,轻柔地帮教授擦洗身体,她心中早就没有那样小儿女的情怀了。教授于她,是兄长,是曾几何时遥远得、轻轻碰触过的天边的一片云。
找到合适的媒体的前一个傍晚,她去了他带她去过的那间疗养院,泥土中已经看不见桐花与玉兰的花瓣,梢上却已长出了新芽。她想起那时他说:“等我们老了,就搬来这里吧。”那样美好的愿望,或许今生还有望实现。
上次接待他们的那个大姐见了她,静静地拍拍她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从屋子里拿出一个信封交予她,还有一个灰色的格子手帕。
她静立在原地,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她半睡半醒的时候轻轻吐出的几句话,那样轻柔,他的剪影在放映机明灭的光线中亦是柔和无比。
“第一封信是寄来这里的。”
我好像一直忘了将这个故事的开头告诉你们,就让时光轻轻地,倒退回六年前的雨夜。
潮湿安静的最后一班地铁,妈妈去世了,走得很安详。他喝了许多酒,不能开车,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地铁站。头昏脑胀地跌坐到冰凉的椅子上,身体随着列车晃晃悠悠,他开始没注意身边坐着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浓烈的酒精侵蚀着意识,一恍惚的功夫,再醒来时,他竟在发现自己正枕在那女孩的肩上。
宁静温和的馨香,地铁里的风扬起女孩的长发,轻轻地吹拂到他的脸上。那么纤细莹白的肩膀,仿佛上好的薄瓷,一捏就碎。他猛然站起身,站立不稳地红着眼盯着她,女孩的神色慌张而无辜,地铁到站,他转身下了车。
后来,疗养院竟然收到一封来信,署名是“酒鬼先生”。就只有他一个会喝酒,信件到了他手里,随信还有林桂茗用过的手帕,上面写着联络电话和地址。信上短短几个字:“酒鬼先生,你好么?”
“你好么?”
“我很好。”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对你说。要是时间能退回初见的时候,或许,我不会再错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