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路灯下,那道身影颀长,显得焦急而略略加快的脚步。在这个孤冷的夜里,如一股暖流,极缓慢却坚定的淌进她胸口,熨得她眼中反出晶亮,闪烁似天上明星。
车子一路稳稳往顾柏生预定的酒店开,邹晓晓捧着他买的热奶茶,两人俱是不说话。这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却并不觉得窒闷难受,很舒服,很放松。甚至是车停下的那一刻,邹晓晓竟觉得有些不舍。
手心的奶茶早已变凉,却舍不得丢弃,即便它已经不能给予她温暖。
邹晓晓走得并不远,不过两个岔路口,他们再度回到医院门前。
顾柏生犹豫按在轮盘上,侧脸看她:“今天已晚,还是先去找间酒店……”
“你怕我和杜江年起冲突?”
她冷淡开口,带着一丝嘲讽的笑。
顾柏生也不掩饰,点头道:“丹青才转入病房。”
丹青,还是丹青。手里的这杯奶茶显得可笑了。邹晓晓开门走出去,抬手丢进了路边垃圾桶。
弯腰在窗边看他,她道:“不放心就跟着上来。”
所有人都认为她没那么好心,她也以为自己是坏心眼的,可是啊,终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不忍心看她死。即便曾经千万遍想过她若是死了该有多好,江鼎文就不会一直念着她,不会旁若无人到叫人发狠发恨的地步。可真到了那一天,邹晓晓才知道,她不会让杜丹青死,倘若杜丹青死了,这世上就会连曾经对邹晓晓好过的人都没有了。
听到她平安无事的那一刻,她是安心的,悬挂在城门一脚踏空的感觉,那一刻才被人抓着绳子拉了上来。
病房里安静得只听到仪器嘀嗒声,真叫人失望,除了值班的护士,没有人在。杜江年不在,沈心眉也不在。
顾柏生问了护士,杜江年被沈心眉劝说回去了,沈心眉拜托护士暂且看着,她去送一送杜江年。恐怕是有些话要交代的。
这样也好……
抬眼看身前的女人,连探病都是这样骄傲。挺直的背,微抬的下巴,只灯光照着的她的眼睛稍稍泄露了情绪,那里头的晶莹闪烁,除了强忍的眼泪还会有什么?
不禁暗暗叹息,原来,她倒也不是那样坏。
说是要回来看丹青死了没有,其实是想要看丹青有没有脱离危险,即便他说手术顺利,她仍旧不放心。她给自己筑了一道任何人都休想靠近的壁垒,为了保护自己,也是因为害怕接受。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来往并不多,相谈也不久,他却能轻易看到她那些隐藏极深的孤单,寂寞,胆怯,善良。顾柏生揉了揉额,他想,他许是有些累了,都犯了糊涂。
邹晓晓坚持不要他送,顾柏生也打算守着杜丹青到她醒来,便坚持着只是送她去坐电梯。晓晓进电梯时正好见到沈心眉上来,恰恰错过,少了一桩麻烦。沈心眉看到顾柏生站在当面,有一刻是不满意的,到底是因为他无端端带了邹晓晓过来才导致这一场无妄之灾,顾柏生面上带了点笑,做了注意要和沈心眉把事情好好讲一讲,迎面便走过去。
天色已泛白,启明星子独亮,月亮只是一片白色薄饼,苍白脆弱。
邹晓晓走在早起即将忙碌的街头,一夜未睡,却没有丝毫睡意。
当黑色车身在她身边停靠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怔忪。就好像早起的鸟儿是最放松精神的,早上的她,防备也是松懈的。抬眼望着那冷峻面容两三分钟,思绪渐渐回拢,她才拉起笑来,摆手打招呼:“怎么来了?特地来接我回去?”
那清俊面孔却没有一丝变化,雕刻般直直盯着她。一双深海般叫人眩晕的眼,似要透过身体将人的心也给挖出来丢到脚下。
才觉得夏末初秋的早晨也是寒冷的,邹晓晓摸了摸两边手臂,拉开车门坐进去。
已恢复了清醒,她看向渐渐人多的街头,平静道:“她没事。”
江鼎文抽出烟盒,明火闪烁,打开车窗,他长长吐出一圈烟雾:“我知道。”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一直等在手术室对面的拐角后,直到她被推出来,听到主治医生和沈心眉说手术顺利。
那一刻的心急如焚,那一刻的心如刀割,那一刻的胆战心惊。他似乎能明白,当初他离开,为什么她会那样恨之入骨。有人说,一对男女若曾经相爱,分手还能做朋友,不是一方仍旧深爱就是两人从未爱过。所以她恨他,他能理解,而她爱他,他也感受分明。
摁灭烟蒂,他开车,沉默里他打开了CD。轻如雨点的钢琴声,缓慢回响的男声。
走不完的长巷,原来也就那么长
跑不完的操场,原来小成这样
时间的手,翻云覆雨了什么
从我手中,夺走了什么
闭上眼看,十六岁的夕阳,美得像我们一样
我们曾相爱,想到就心酸
人潮拍打上岸,一波波欢快的浪
校门口老地方,我是等候堤防
牵你的手,人群里慢慢走
我们手中,藏有全宇宙
闭上眼看,最后那颗夕阳,美得像一个遗憾
辉煌哀伤,青春兵荒马乱,我们潦草的离散
明明爱啊,却不懂怎么办,让爱强韧不折断
为何生命,不准等人成长,就可以修正过往
我曾拥有你,真叫我心酸
是啊,真的心酸,他们曾经相爱,却在时光流转,青春慌乱里潦草的分离。而她正是这其中难辞其咎的帮凶。他们曾相爱,至少是爱过的,她呢?她只是在强求。强求这么多年,却连一夜安慰的欢愉都没有,是有多失败?邹晓晓蜷缩着偏靠在一边闭着眼假装睡觉,眼泪却是再一次从眼角落下来了。
一曲未了,不知江鼎文是嫌这样缠绵哀怨的歌声太伤人脾肺,还是亦有所触动,终于是听不下去,干脆便关了。
邹晓晓沉默着,车厢沉寂。
良久,她问:“你会不会觉得后悔?当初那样固执。”
江鼎文未回答她。可她知道,他或许不会后悔曾经做出的决定,但他一定在后悔现在所做的决定,她知道,他想回去,回到医院等着杜丹青,等着她醒过来,告诉她,他仍旧爱她。
抬手有点不以为意的抹了抹眼睛,邹晓晓坐起来,天已经大亮,光线亮得有点刺人。看看路边的景致,这是往她在Y市住处去的路上。
红唇微微勾弯,她漂亮的眼眸虽是泛了红,流转之间仍旧妩媚至极,甚而带了些梨花带雨之后的娇弱感。
朝那俊美侧颜看过去,她心里到底是有些酸的,可仍旧开口道:“我不回去。”
有些时候,该决断还是决断一些,时间越长受的伤越重。伤口经年累月好不了,更是痛上加痛。许是丹青让她明白,人生总是有限,太执着,只有作茧自缚悬崖涧渊。她到底不是那么简单的人,既然终是得不到了,总要对自己好点,不能将一辈子都赋予一个不会给她未来的男人身上。
他看着她,像是在确定她的意思。她将手搭在他手上,她一直在期待有一天是他主动握住她的手,可那一天终究是不会来了。她苦笑,看他时已掩掉那些涩然,故作轻松道:“去医院吧,我这个坏心眼的恶毒女不看着她死我不放心。”
然而他知道她的真心话,无论世事如何,有些人总悬在心上,无法不惦念。
他靠边停下车,仰头靠在椅上,眉间有淡淡褶痕。不是不想见,是不能见,他们,只能止于此,倘若他真心爱她。
“晓晓,你不能心软。”
你不能,我也不能。
阖上眼,一夜未眠并不疲惫,只是觉得沉重。他未曾料到事态会发展至于如斯的地步,一盘下至中局的棋,倘若收手,却又唯有一败涂地。
“我没有心软,只是想要顺着心走。你知道我的,我是喜欢怎样就怎样。”
她拉开车门,想要下去。细微声响,江鼎文扣上了中控锁。
半侧了脸看她,他眉间微蹙,眸沉如墨:“别太任性。”
只轻淡的一句,警告却不言而喻。
“什么叫任性?一意孤行是任性,自以为是任性,不考虑别人感受是任性。鼎文,去看她吧,想一想,如果昨天晚上她真的救不过来你该怎么办?你会恨自己太过理智,太能克制。就算失去了绎幕又怎么样?你最在乎的,是绎幕吗?”
邹晓晓摇头,笑了:“你最在乎的,一直是青青。”
“是,我在乎她。”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否认,坦白得痛快。邹晓晓抿唇一笑,苦涩凄然是免不了的,更叫人意外的是,竟还有一分轻松。他自始自终都没有给过她希望,也好。总比优柔寡断把她吊着直到老死那一刻才叫人后悔得好。
“她比我命重要,但是不等于我就该用别人的性命去换她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