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听雨楼门前的招牌在风中摇摆,原本它是叫听雪楼的,据说名字是京城里一个大官想的。
那天大官坐在顶层的静心雅阁品茶,天上落下了鹅毛雪,大雪纷飞煞是美丽,大官说,“听来国事众人醒,雪满天地兆丰年,瑞雪兆丰年,明年有个好收成啊。”
于是京城一个大文豪题了听雪楼三个大字,店家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便将名字改了,十几年过去原来的名字再也没人记得了。
再后来京城里的那个大官死了,死的时候还在看着文案,太医说是因为操劳过度,皇帝体恤他的辛劳,升他“守成公”,赐谥号“文恪”。
过了很久听雪楼来了个走镖的,手里拿着刀,看到门前的招牌,狠狠地啐了口口水,“真******晦气,听雪、听血。”
他拔刀砍在高高的旗杆上,刀锋入木三分,不过他还是进了楼歇脚。
那次走镖的时候出了意外,在一条幽静的林荫小道,镖师被一大伙人围住,身披十七刀。
夜里刮了很大的风,镖师的身体被刮到了听雪楼门前,砸在高高的旗杆上,旗杆断掉了,听雪楼的大旗盖在镖师身上。
大伙纷纷觉得听雪听血真是不吉利,于是听雪楼改成了听雨楼。
客栈里只有三个人,老板埋着头快速的拨着算盘,门口迎客的伙计顶着慵懒的眼神打了个哈欠,抽过肩上灰白糅合的抹布,有气无力的擦拭着听雨楼的门扇,眼睛时不时瞟向左边临窗的少年。
那个少年已经坐了一晚上了,桌上端放着一柄长剑,简洁朴实的黝黑剑鞘,上面是细腻的西域特有的犀牛皮纹络。
天华到底是繁华的,各种人物都曾出没过,他们携着各种刀鞘剑鞘,长的短的薄的厚的,所以楼里的伙计一眼看出了这柄剑的珍稀。
少年说开一间房,他们便开了一间房,少年说一壶香茶,他们就上了店里最好的君山银针。
拿着西域犀牛皮剑鞘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让人敬畏的。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少年脸上的时候,伙计问他要不要热热茶,少年只是摇摇头,继续低头看着面前的长剑,丝毫没有倦意。
他只是在想一些话,颜一一说过的话,常啸天说的话,还有冷枫说过的话。
颜一一说龙霸天杀了她亲人,她要给他们报仇,所以她要杀了龙霸天,要毁了天龙帮。
叶秋告诉她这根本就不切实际,一点都没有机会,就算自己答应了她,可是就连常啸天他都不知道有没有把握。听二师兄的话,天龙帮可是有十八条天龙的啊。
一个人是坏人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是坏人,大侠要做的就是让那些还有良善之心的人改过自新。
至于那些坏的不能再坏的人就把他们关起来就好了嘛,什么都不能做,就不能干坏事,不能做坏事的人当然就不是坏人了。
至少在茶店里看到的汉子就不怎么算坏人。
颜一一说,“杀人偿命!”
叶秋点点头,旋即他又快速的摇头,像个拨浪鼓。
颜一一说,“天龙帮的人都要死!”
其实他感觉颜一一和自己蛮像的,都经历过悲伤,只不过他已经走出来了,而颜一一还没有。
有股无以伦比的责任感充斥在心间,他一定要把这个小女孩带回正途,不能让她在仇恨里沉沦。
可是他又有点担心,这个小女孩太执着了、太执拗了、也太——无情了吧。
可是大侠不就应该披荆斩麻,然后勇往直前的嘛。
常啸天说江湖里没有王法道义,有的不过是谁的拳头更硬些罢了。
他不喜欢这个人,常啸天就像是小时候看到的王员外,总是斤斤计较,然后刁难别人。
冷枫说,冷枫说了很多,第一句话是“侠士配美酒!”,当时他吊在屋檐上,从窗口窜了进来,叶秋点了点床上熟睡的颜一一,又指着门口,冷枫扫了眼颜一一看了看叶秋,转身轻身的开了木门,嘴角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两人坐在走廊的尽头,上面窗子关得死死的,冷枫扯开衣领,嘟囔着说“真闷啊——”然后直接就把窗子拽下来,丢到一边,拍了拍手满脸笑意,像是做了一件很自豪的事情,“现在舒服多了吧。”
冷冷的风打在脸上,叶秋长长的吸了口冷风,从口腔穿过喉咙直到填满肺部,然后全身一个激灵。
这股冷意传达到四肢百骸,汇聚到他的心脏,把潜藏的心底快要冒出头的怯懦又重新冰封。
“这风真凉快。”他说。
冷枫手里提着两壶酒,还是温热的,他说这酒**竹酿,是把上好的酒水灌进春天的大青叶竹笋里。
再用特制的蜂蜜糯米石灰做成的黏土封口,让它在里面慢慢发酵长大,过了一两年在春天的时候敲掉封口,黏糊糊的原浆就流出来了。
然后用雪山顶上的融雪配上山涧的冰水,将原浆化开,就成了春竹酿。
叶秋感觉天下所有的酒都是一个味,他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只是感觉是酒就会辣,喝了就会让人想睡觉。
冷枫给自己倒了杯,又给叶秋倒了杯,然后他仰头喝掉了杯里的酒,又给自己倒了杯,喝了又倒,倒了又喝就像一只啄水的公鸡。
叶秋看着杯里的酒,清澈无垢,在淡黄的光线下就像一枚精致的琥珀。
他小心翼翼的转动酒杯,里面的液体缓缓流动,好像有一层膜,叶秋舔了舔这淡黄色琥珀的膜,又舔了几口,咂着嘴巴,最后一口喝掉杯里的春竹酿。
然后他碰了碰酒缸,酒缸晃了晃,晃动的时候他用食指弹了一下,酒缸嗡嗡的响着。
冷枫坐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打了个嗝,微微的笑笑,然后开始说话了。
他就像一部野史,里面记录着天龙帮大大小小的事物,还有江湖的各种秘闻,有原来的天下第一剑客邪无痕的成名历程,有少林寺弟子大德和尚犯淫戒的隐事,还有龙霸天的成名经过。
原来那个邪无痕和他差不多,也是一个孤儿,一天夜里被狼叼走了。不过狼群没有吃它,反而把他当成了狼崽。
他在狼穴里找到一本“七星纵横剑法”,趁着狼群出去觅食的时候,他杀光了狼窝里的狼崽。
过了几年,他的剑法就大成了,他又回到狼穴,杀光了所有的狼。
后来他挑战江湖里各路高手,毫无败绩,一把剑成了武林的神话。
“然后呢?”叶秋问。
“然后他就死了呗。”冷枫笑着说,“自己把自己活埋了,最后他可能是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意义了,然后就回到那个狼穴,打碎了地基,就把自己活埋了。”
“你可不知道吧,”冷枫拍着叶秋,“据说当时有几百号人挖坟呢,那些人都想找到他的剑法。”
“找到了么?”
“当然没有,狼毛都没找到一根。”冷枫嘲笑的说,“他把剑法烧了,真是一群傻货,就算他们找到了,也成不了高手。”
“可惜了。”叶秋为那本失传的剑法感到遗憾,师傅说天择是世间最高深的剑法,没有之一。
可是他问冷枫听过天择剑法没有,冷枫想了想说,“没有啊,可能是不怎么厉害吧,天下各种剑法可多了,数都数不过来,要是哪天所有的武学都断绝传承那高多好啊。”
他诧异的看着冷枫,“你不也是学武的吗。”
“对啊,”冷枫努努嘴,一把擦掉嘴边的酒渍,“我的功夫可不是我愿意学的,要是可能的话,我倒希望世上没有一个会武功的人。”
“……”
冷枫认真的说着,叶秋很专注的听着,为了不让冷枫口渴,叶秋又去要了两壶君山银针。
冷枫说……
龙霸天的夫人叫陈佳怡,是金山山麓一个老秀才的女儿,知书达理文雅娴静。
龙霸天是在金刀老祖门下学武的时候喜欢上陈小姐的,每天都去老秀才家帮忙干些粗活。
几个月下来,应该是三个月零五天,陈小姐送了龙霸天一枚香囊,然后他们就相爱了。
叶秋没有想到,龙霸天这样一个枭雄,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小心思。
可是龙霸天的小师妹是也喜欢龙霸天的,她是金刀老祖的私生女儿。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身为金刀派掌上明珠的小师妹,发现自己喜欢的男人竟然背着自己喜欢另外的女人,所以她对陈小姐动手了。
由爱生恨,由极爱生极恨。
小师妹动手的那天龙霸天和师兄弟们在喝酒,中途来了尿意,站在山顶小解。
他看到了山下的朦胧灯火,于是他下山去找陈小姐了,进门的时候他看见小师妹手里扬起的柳叶金刀,他一掌劈晕了还在愣神的小师妹。
那天晚上老秀才不在家,他就带着陈小姐跑到临近的辛山里最大的寺院烧了柱祈福香。
三天后龙霸天回到金山,金刀老祖把他带到了祠堂,然后他跪下了,被打了九十八鞭。
金刀老祖要他娶了小师妹,因为他要了小师妹的身子。龙霸天说不是他,金刀老祖怒了,小师妹哭的很伤心。
金刀老祖对龙霸天说,不是你也是你!不娶小师妹就算倾尽全派之力也要杀了你!
龙霸天说那天只是打晕了小师妹就离开了,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做,又要怎么对小师妹负责。
大怒之下的金刀老祖恨不得杀了龙霸天,最后也只是把他关在思苦崖。
龙霸天逃了出来,带着陈小姐骑马坐船翻山越岭到了天华。
天华的消息是灵通的,有人说金山上的金刀老祖疯了,赏银十万两杀一个叫龙厚道的人,因为此人风流成性嗜血好杀无情无义。
于是龙霸天连夜赶回了金山,这个时候金山发生了很多事情,是几十年里最不平静的一个月,小师妹跳崖死了,陈老秀才被人扔下山崖。
龙霸天又跑到泽西镇,镇东边一所破旧的门房被烧成了灰烬,他爹他娘变成了一撮灰。
从泽西镇返回的时候,龙霸天遇到了金刀老祖,还有他身后的三十多名弟子。
那一次龙霸天逃了三个多月,金刀老祖追了三个多月,直到关外墨林城,龙霸天跳进墨林崖。
又过了三个月,在一个月光瑟瑟的夜里,没有风吹没有狼嚎,只有满天的星光。
龙霸天走上金山,跨进金刀派,拿着九环玄青刀,浴血变成了魔鬼,杀了五十七人,从此江湖上再没有龙厚道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