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独

书生的剑很薄很锋利，书生的身子很薄很高大，书生的武功很简单很深奥。

叶秋只看到书生出了两次剑，一次抵住了蛇头，另一次把蛇头从蛇身上劈落下来。

鲜血从切口处两根粗大的动脉管里喷涌而出，直挺挺的朝了天空喷射了一丈高，这条大蛇似乎很不甘心，它想要用尽全身的血液染红天空，叶秋听到了大蛇最后一声嘶鸣，恐惧、凄厉。

不过叶秋是兴奋的，他吐了口口水，蛇头落在地面，变得暗淡的蛇眼正盯着他。

叶秋突然就趴在地上呕吐了出来，他狠狠的锤着胸口，咚咚的响着。

“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你很不错。”书生看着被蛇血染得淡红的河面，淡淡的说道，书生的衣摆被沾染了蛇血，像是一朵朵飘忽的红云。

“是！”叶秋忽然停止了呕吐，站直了身子。

这个书生实在是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比那个西街的老头要厉害无数倍。叶秋看到这个书生，想起了那个爱吹牛抽旱烟很凶猛的老头，如果是老头在这里，他一定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叶秋摸了摸裤裆，干干的，他傻傻的看着书生笑了出来。

“你真厉害，”叶秋不知道说什么，他和别人在一起都是坐在别人后面，听别人说，“那么大的蛇都被你杀死了，你一定是个英雄，一定是最厉害最厉害的英雄。”

书生从怀里拿出布条，布条很长，一直拖到了地上。书生手里的剑不在白净了，大蛇的血浸透了剑身，就连书生握剑的手都是血。但这并不恐怖，书生不是杀人的恶魔，他总是微笑着。

叶秋看到书生抵住大蛇的时候在微微笑，书生一剑劈断大蛇头颅的时候微微笑，书生看着他的时候也是微微笑。这个年轻的书生很安静，叶秋喜欢安静的人，无论男人女人，他总是觉得安静些好看。

“你知道吗？”叶秋跑到蛇头旁蹲下去仔细看着大蛇的眼睛，他已经不在害怕这双曾经凶戾过的眼睛了，“我们这老人，还是叫他老头吧，他总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很厉害，重视和别人打架，抢别人的女孩，然后总是赢了，然后那个被抢女孩的男的就会找他报仇，他总是可以把那些找他报仇的男的打败。”

书生没什么反应，他在仔仔细细的擦着剑身，一点一点，把上面的蛇血慢慢抹去。

“其他人都说老头很厉害，总是一下子一剑就把那个找他报仇的男的杀死了，老头说的好像他是天下第一，一开始我也相信老头是天下第一的。他抽烟很厉害，可以吐出一个烟圈，后面吐出的烟圈穿过前一个烟圈，然后变大，越来越大，就消失看不见了。”叶秋用手比划着，手指碰到了蛇头，他闪电似的缩回来，搓了搓手上黏糊糊的东西。

“老头说那叫斗烟，他说武功高强的人都会，武功越高的人斗烟就越厉害，”叶秋看着书生擦剑，“可是有天我看见老头被李员外家的人打了，老头就抱着头躲在墙角里，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最后还跪在地上。”

书生依旧在擦着剑，似乎是天空里不知名的云挡住了太阳的光，让书生手上的剑暗了一点点，书生抬起头，看了眼天空，“江湖里的高手不玩斗烟。”书生淡淡的说。

叶秋也抬头看了看天，蓝蓝的，一望无际，“老头让我不要告诉大壮他们，他给我做了一碗面，打了个鸡蛋，还拔几条他种在破木盆里的青葱，切成了葱花，其实老头做的面挺好吃的。我就问他做的面怎么这么好吃啊，他说以前做得多了。”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啊？”

书生没有说话。

“你的武功真厉害，你今年多大了啊？我今年五岁了呢，再过几年就可以和爷爷一起进山了。”

“十九，虚岁二十。”书生的声音带着一点点青涩。

“那你有老婆没有，生了几个孩子了？”叶秋又问。

“没有，不过我师傅给我定了门亲事。”

“那女孩一定很漂亮！”叶秋隐隐有些激动，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激动，“你们会生一大堆孩子，老头说江湖里的人都会生一堆孩子。虽然我知道老头不会武功，他总是在外面见过很多人的人，就像我爷爷一样，也知道很多东西。我爷爷可会抓蛇了，什么蛇都抓过，我还吃过很多蛇胆呢。”叶秋有些得意。

“我也不知道，”书生把布条一点点的上卷，那把剑已经擦了大半了，露出原本的雪白色，他的眼睛很干净，就像头顶的天空，“师傅给我订的亲，小时候就说好的，我也没见过，听说知书达理，会绣花，长得也挺好的。”

“哇！”叶秋瞪大眼睛，抬头看着书生微微笑的脸，“真好诶。”

“为什么好？”书生看了眼激动的叶秋。

“这还不好吗？”叶秋一下蹦了起来，挤了挤眼睛，“你会武功，长得也不难看，你今年才十九岁就定亲了，这可是很多人一辈子的愿望呢。”

“一辈子……的……愿望……”书生嘴唇翕动，“平凡一些也挺好的。”

“你看，”叶秋指着樟树上停留的几只大雁，“这些大雁都不走，别的都飞掉了，它们打算在这里过冬啊。”

书生看了看龙河上飘着的大雁的尸体，“或许它们只是在怀念一些东西吧。”

“也对哦，”叶秋抓起一块石头丢进樟树叶间，几只大雁被吓住了，飞了起来，“你们再不走，就追不上其他人了，快点飞啊。”

“你的愿望是什么？”书生低头看着叶秋。

“我要学很厉害的武功，很厉害很厉害的，最好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武功，我学了就再也没有人打得过我。”叶秋对着天空挥挥手，“再见，大雁！”

天空传来五六声雁鸣，很悲伤和孤独，从来听到的大雁的叫声都是这样的，都是很孤独很悲伤的，它们从南方飞到北方，再从北方飞回南方，像是搬家，又像是回家。

“我们明年再见啊！”叶秋对着天空大喊。

……

书生把剑擦得很白很亮，叶秋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脸，有些青。

然后他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很奇怪的梦。他梦到自己学了武功，飞檐走壁的，一会儿飞上树，摸摸树上大雁窝里的小雁脑袋，小雁夹着他的手，夹得很紧，他就说你再不放开我就打你了啊。然后小雁就松开嘴，还把压在身下的毛毛虫放在他手上，他就把毛毛虫喂进了小雁嘴里。

一会儿踩在河面上，踏水而行。河边有很多人，他们在岸上跟着跑，他们边跑边喊着，“哇！你的武功真厉害，太厉害了，你是我的偶像……”

他还梦到了很多条大蛇，大蛇昂着头，他拿着剑，几下就把大蛇打晕了。然后大蛇变成了龙，他就站在龙的背上，飞在天空上。

原来天上的云是棉花糖做的，怪不得有五颜六色，他一边飞一边扯着云往嘴里塞，最后吃不下了，躺在云上睡觉。

醒来就看见了爷爷，爷爷端着一碗小米粥，淡黄淡黄的，看起来特好吃。

爷爷说那条大蛇叫黑角蟒，有毒，已经被李员外捞上来了。

他问那个拿剑的书生哪去了。

爷爷说把他抱回来就走了。

对于拿剑并且武功很高的书生就这样走了，叶秋有点淡淡的伤心，他觉得自己是可以和书生做朋友。虽然书生要成亲了，而他才五岁，但是书生和他有相同的地方，他们俩抬头看天时眼睛都是一样的清澈。而且书生还给他吃了一粒药丸，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

“今年的天不好呀！”爷爷叹了口气。

过了半个月，龙河涨水了，镇上的人都说是惹恼了龙河里的龙王。李员外请了几个和尚做了场法事，他和大壮几个人偷偷逃跑进法场祭坛偷吃了几个肉饼。

晚上大壮他们拉了一晚上肚子，把偷吃来的肉饼全还给了李员外，但是他一点事没有。

这一次不仅仅是河阳镇涨水，据说很多地方都涨水了，人们都说龙王爷发怒，要闹洪灾了。

洪水淹了很多地方很多庄稼，河阳镇里的人争先恐后的把没有完全长熟的稻谷割了，又争先恐后的拖进家里。

又过了半个月，在叶秋和爷爷从李员外家出来，爷爷沉着脸狠狠地咳嗽着，“真不是个东西！”爷爷经常咳嗽，无论白天夜里，总是会咳嗽，有时一咳就是半天。

叶秋手里抓着个大麻袋，里面原来装着一条王蛇，可以从两颗尖牙喷出毒牙那种。现在王蛇卖给了李员外，一两银子，比原来的二两少了一半！

又到了收租的时候了，李员外家养了很多狗，很凶的那种狼狗，站起来比人还要高半个头，呲着牙，猩红的牙龈里散发着阵阵恶臭。听说李员外给这些狼狗天天吃肉，生肉，带血的肉。

李员外家有上百条这样的狼狗，大壮说两百多条，蛮伢仔曾经不屑的吐了口唾沫，“那也叫狼狗？几只没胆的猫罢了。”

李员外家的人拉着狼狗，从别人家里拖出了一袋又一袋稻谷，犹豫这些稻谷都没有成熟，李员外就要求租金提高两成。于是又来了一拨人，带着狼狗从那些人家里又拖出了几袋大米，有些人拿着木耙和李员外家的奴仆拼命，却被几条狼狗咬破了喉咙。

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人反抗了，大家都乖乖的把粮食交给李员外。

叶秋的爷爷也给李员外多交了一袋稻谷。

那袋稻谷拿出去之后，爷爷瞬间就苍老了几十岁，走路摇摇晃晃的，叶秋跑到爷爷身边，“爷爷，以后我上山给你捉蛇吃，不卖给李员外那个坏蛋了。”

爷爷叹了口气又咳嗽着，爷爷苦着脸，“要走咯，要走咯，落叶归根，怕是没希望了啊。”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龙河又涨水了，把大家刚刚插上去的青苗又淹了。

这时候爷爷已经在床上起不来了，大夫来了给爷爷把了脉，他摇摇头，说，“好好准备一下吧。”

叶秋追了上去，“准备什么，要给爷爷多准备些吃的吗？我这就上山去抓蛇、抓兔子、抓鸟去。”说着说着他就哭了出来。

“准备后事吧！”

叶秋在床头跪了两天，这两天里他把那碗米粥煮了一遍又一遍，米粥从一粒粒的变成了一团浆糊。这一小袋米是大夫从药箱里拿出来的，放在爷爷的枕头旁。

“现在真的只有我自己了。”叶秋紧紧握着爷爷的手。

这时候河阳镇有人杀了李员外家的狼狗，杀了一只就杀了第二只，这些人把狗分吃了，叶秋分了一块狗肉。在死掉了十只狼狗的时候，李员外捉到了那个杀狗人，是镇上有名的二流子蛮伢仔。

蛮伢仔逃了出来，依着河道跑了。

又过了些时候，人们家里的粮食吃完了，就去李员外家借粮食，李员外哪里肯，仆人们拿着棍子把借粮的人打了出来。

叶秋当时跪在李员外家门前，他抱着对李员外的把腿说，“求求你，让我爷爷安葬了吧。”

李员外笑着说，“好呀，那你跪着吧。”

这次借粮闹得很大，因为死了很多人，叶秋跪在门口，看到李员外家的人拖着一具又一具尸体丢在牛车上，整整五架牛车来回运了四五趟。

傍晚的时候，守门的换了两个牵着一条大狼狗的汉子，大狼狗被铁索链着，幽幽的吓人的光从它们眼睛里冒出来，大狼狗低低的嘶吼，像是随时会冲过来，把他咬成两截。

叶秋往后退了退，他那时跪伏在地上，竟然有些颤抖。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走进了李员外家的大门。两只大狼狗挣脱了主人的拉扯，扑向老人的咽喉，迅猛的像闪电一样。

想象中老人软到在狼狗嘴下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叶秋听到了两声痛苦的闷哼，“砰砰”两声，狼狗以更快的速度砸在墙上，在地上挣扎了一会，没了动静。

“你是谁？这里可是李府，你想死吗！”守门的仆从疾声厉色的吼着。

“我只是看不惯罢了，”老人淡淡的说，他转头看着叶秋，“你跪这做什么？”

“我想让爷爷入土为安。”叶秋说。

“嗯，起来吧。”老人声音依旧平淡。

叶秋只感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托了起来，然后把他推到老人身边。

“你觉得这户人家的主人是坏人吗？”

“是！”叶秋用力点点头。

“那他该不该死？”老头又问。

叶秋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为什么？”老人捋着花白的胡子，像是有些好奇。

“没人是该死的，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除了老死。”叶秋说。

“那这些狗呢？”老人指着墙下瘫软的狼狗。

“该死！”

老人伸出干枯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握住，像是握住了一把空气，两只狼狗的瞬间变成了血块，鲜血溅在墙壁上、台阶上还有那两名守门奴仆的鞋面上。

但是他们没有愤怒，又或者说他们甚至连愤怒的样子都没有表示出来，在老人把叶秋招致身边的时候，这两人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了，他们相互眨了眨眼，也只能相互眨眨眼。

老人带着叶秋缓步朝更里面走去，守门的两人一下子软倒在地，冷汗不要命的喷涌而出，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相互对看一眼，傻笑了出来。

一时间李府内狗吠连天，无数只狼狗从阴暗里窜出来，而它们的主人，更像是被它们拽出来的，狼狗们围了一个圈，圈中心是老人和叶秋。

叶秋紧贴着老人的身后，他看不见这个神秘老人的脸，看不清老人脸上淡漠的神色还有淡漠的眼神，这个李府的人和李府里的狗，更确切的说是李府里的一切东西，他都不在乎，这些只是些东西而已。

“你恨这些人吗？”老人问。

“恨！”叶秋回答。

“你想这些人死吗？”

“不想。”叶秋这次没有犹豫，他真的很讨厌很不喜欢这些人，尤其是李员外。这些人总是压迫别人，总是从别人那抢粮食，可这并不代表这些人就得死啊。除了老死病死这些抗拒不了的东西外，他觉得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活到子孙满堂那一天。

老人不再说话，他只是看着狗圈人圈的外面，那个被几个人保护着的员外。在他身边两个精壮的汉子拉着条鬃毛蓬松的碧眼雪晴獒，从獒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山茶花香味，李员外每天都会让人浸泡了山茶花的水给獒洗澡。

老人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他看着那人沉默了片刻，院子里只听到了狼狗的喘息声，它们也突然变得安静了。

李员外拍了拍碧眼雪晴獒，碧眼雪晴獒没有动，平常这獒都会在他手心蹭俩下。

山茶花里飘过一丝轻微的骚臭味道，李员外瞟了眼碧眼雪晴獒，这只向来高贵的漠北名獒两腿间的刚毛被打湿了，李员外痛心的狠狠瞪了眼旁边两个汉子，又微笑着看着老人。

四目相对，李员外看到了老人淡漠的眼睛，淡漠淡漠，没有一丝人气，李员外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那双眼睛里一下又有了生气，并且生机盎然，有鸟有鱼有花有树……

“真美啊——”李员外痴醉似的说道。一旁的碧眼雪晴獒猛地仰天长呼一声，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它扭头用力撞了撞李员外的大腿，李员外没有回应它，它又用力撞了撞，终于把李员外撞醒了。

冷汗热汗齐齐从李员外全身涌出，他的小腿打着颤。

“给别人一个活路吧。”老人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商量。

“好！”李员外用力压下了恐惧，声音却依然带着一丝颤抖，“一定的。”

“你的这些狗还要吗？”老人看着李员外。

“不要了，这些畜生明天就宰了分给乡亲们。”李员外扫视一眼院子里的狼狗，那些狼狗像是听懂了李员外的话，呜呜的沉闷的叫着，从牙缝间挤出来的声音，可怜、可惜。

“那条呢？”老人说。

“最近老天不做事，总得防着点身，您真的要赶紧杀绝吗？”李员外露出一抹苦涩，他用了“您”这个敬词。

“也煮了吃了吧，”老人声音依旧淡然。

“是。”

叶秋并不知道这个老人到底做了什么，他像是什么也没做，又像是什么都做了。

真是一个怪人，叶秋心说。

“以后对人也好一点吧，”老人突然伸手摸着叶秋的头，“这个孩子不错，以后就是我徒弟了。”

“是是是，以后我一定多做善事，恭喜您收了一个好徒弟。”李员外对这老人行礼，但是他依然站在原地，不敢过来。

“谁知道呢？”老人笑了出来，很猥琐，脸上的皱纹堆积到一起，像条干瘪的咸鱼。

“可是我爷爷还在家呢。”叶秋低着头，原本应该是高兴的，可是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埋了就是！”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