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的样子。
那里的灯光明灭不安，四周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模糊和唐突，唯一清晰的，是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那眸子楚楚流转，睫毛长而细密地，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那是一双圣洁到让人震撼的眼睛。就象是被催眠了一般，我任凭她拉着我的手，跟随她站起身来，稀里糊涂地进了那条污秽不堪的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她停下来的地方，是一座破败的筒子楼。这样的楼，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而亲自站在它面前的时候，我的心情是恐惧和好奇交杂的。它象是一座被加高了的四合院，中心是一块共用的空地，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可以看见，横七竖八摆放着的几辆自行车，还有许多蜂窝煤。每一层楼都住了十户以上的人家，在门口有一个类似阳台的走道，也摆放了许多凌乱的杂物。抬头，可以看见方方的一块天空，上面，一轮新月——那时候的茉城，天空和河流都还没有来得及被污染。
“我家住在三楼。”女孩对我说：“这会妈妈应该已经做好饭了。你一定饿坏了吧？”
我点点头。
女孩牵着我的手，走到三楼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门前，一边敲着门，一边用甜甜的声音喊着妈妈。于是，我听见里面，一个温柔的回答：
“是月影吧？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开门，我看见了，月影的妈妈——月影跟她是如此的相象，一样的美好，一样的圣洁。而这样的她们，居住在不足50平米的小屋子里。
这个屋子分为两间，一间是我所站着的，类似于客厅的地方。虽然房间很小，却井井有条。靠窗的位置，摆放了一张学校学生用的课桌。显然是被修过很多次了。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燃气灶，还有油盐之类的东西——此时正在烹制着不知名的菜肴，发出诱人的香气。这个房间里只有一盏灯，被悬挂在屋子的正中。灯的下面是一张方桌，桌上的台布是白色的，带了一些小花，看起来很素净。方桌边上有三张凳樱雷由习诜帕巳曜印?
旁边的一间房，大概是他们的卧室，只用一张布制的门帘隔开。
“她是你学校里的同学吗？”
月影摇头：“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她蹲在那里哭。我想她一定很害怕，所以我就带她回来了。”月影抬起头，恳求地看着她的妈妈，似乎很怕她会拒绝收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月影的妈妈楞了一下，然后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容：“你饿了吧！来坐下一起吃吧。”
于是，月影的妈妈将我抱了起来，放在桌子的一边。月影和她分别在我的两边坐了下来。从进屋到我坐在她们的餐桌上，我一直处于一种梦游般的境地，而到了这时，我似乎突然意识到我打搅了人家。所以对着月影和她的妈妈，很感谢地笑笑：“谢谢阿姨，谢谢，月影。”
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好的食物。尽管它并不象妈妈做的食物那样，讲究菜式和营养，但是它是我在饥寒交迫，肉体和心灵都饱受摧残后的，一种抚慰。
吃饭期间，月影的妈妈零零星星地问了我一些问题，大概就是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当我告诉她我家住在西水路的时候，她的脸色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月影并没有对我住在西水路有什么反常，只是很高兴地说了一句：
“你叫箫瑶啊！你的名字真好听！”
我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夸奖过，所以脸很快的热了一下，有些紧张地回答她：“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两个同龄的女孩子，心无芥蒂地，微笑。
月影的爸爸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从门外闯进来的。他进来的时候，我看到月影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恐，不等他开口问我，她就慌张地解释：
“爸爸，箫瑶是我的好朋友。她在家里只住一个晚上。明天……”
“明天我会送她回家的！”月影的妈妈连忙插话。
那个粗壮的男子似乎对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很快地瞟了我一眼，打了个酒咯，便踉跄地把自己摔进里屋的床上去了——我之所以用摔这个字，是因为他进去以后我听见很沉闷的“砰”的一声。木板床不堪重负地吱扭了几下，便传来男子如雷贯耳的呼噜声。
月影的妈妈有些尴尬，她又夹了些菜在我的碗里：“多吃点，晚上，阿姨给你和月影铺一张新床。你将就着睡一夜，明天阿姨送你回家。”
我点点头：“阿姨你做的饭真好吃！”
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哪里。小家小户的粗茶淡饭。”
在我的那个年纪，并不能体会月影母亲当时的情绪。因为我并不知道，居住在西水路，和居住在城南弄堂，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在我眼里，甚至觉得月影远远比我幸福——虽然她的父亲只是给我留下一个不屑一顾的白眼，可是，至少月影是她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而且，她有一个好母亲。
我就是带着这样酸涩而感激的心情，躺在月影的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睡去。
在我决定睡去之前，我在她天使般的容颜上，印下我郑重的初吻。
第二日，天亮。月影的妈妈早早地送走了月影——那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学校——我看见月影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回头向我招手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剥离的疼痛。
“舒月影，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从月影的学校到我家居住的西水路，居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公共汽车——开始的时候觉得很新鲜，可是后来，随着车上的人不停的上下，拥挤和难闻的气味，让我开始感到不安。月影的妈妈一直用手轻轻地握着我的，时而跟我说上几句话，对着我微笑。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有多久了？半年？还是一年？从我奶奶第一次拜访到现在，妈妈似乎都没有再跟我单独出行过。现在，她会在担心我这个丢失了一夜的孩子吗？
怀着忐忑的心情，车，停在了西水路口。车门打开，我看见黑色的奔驰一晃而过——那是爸爸的车子。我兴奋地想要挥手叫住爸爸，却意外的发现，车子的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她居然把头轻轻地靠在爸爸的肩膀，贴着爸爸的耳朵说着些什么！
我抬头看了一眼月影的妈妈，她正在给售票员交票。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用心，我对她说：
“阿姨，您回去吧，这里的路我已经认识了。您去上班吧！谢谢您对我的照顾！”
月影的妈妈开始的有些不放心，可是抬手看了一下表，终于拗不过我，搭了另一辆公共汽车，离开了。
当我象猫一样潜伏进我家的客厅时，我听见爸爸卧室的里面，陌生的喘息声。那喘息让我有些害怕，并莫名其妙的脸红，我并不想要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可是，鬼使神差的，我就是停止不了脚步。我一步步地挪到爸爸卧室的门前，透过锁孔，我看见了我这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肮脏场面——爸爸和那个陌生的女子，赤身裸体地缠绕在一起。
屈辱感和一种发自内心的愤怒，推着我的身体奋力向门外奔去——我不知道里面的爸爸是否听到了我逃跑的声音，我只知道，从那个时候起，我王子一般俊逸儒雅的爸爸，已经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