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是人生最值得纪念的年纪,可是苏林的十八岁,是苏林最不愿提起的岁月,也是最让苏林难忘的一年之一。
生命不息,岁月不止。中考的前三天,一个噩耗让苏林不得不停下向前奔跑的脚步,因为奶奶去世了。
在苏林的印象中,对于自己奶奶的感情近乎是苍白的,因为在苏林的记忆中,几乎没有与奶奶相处过的时光,甚至见到的次数都少得可怜。可是对于父亲的母亲,自己的奶奶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而且苏林还记得奶奶于自己唯一的一次联系就是苏林小时候,奶奶送给苏林的土火盆。
那时苏林看到村子中好多家的门前都有一个土盆,那是冬季烤火用的,那盆是用泥土做的,苏林看到后,感觉很新鲜,对母亲又哭又闹非要一个。不知怎么的,村子里不管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要辗转几番,果然,这个消息苏林的奶奶自然也就知道了,在那之后不久,奶奶就用独轮车送了一个新做的火盆到苏林家。
葬礼上,看着一屋子带着白色披头布的亲友们,看着眼前奶奶的遗体,苏林有了一种对于生死的彷徨。
苏林看着灵前烧纸的火盆,想到了小时候奶奶亲手做的那个火盆,那个奶奶送给苏林唯一的一件东西。以前,母亲时常会说苏林的奶奶偏心,对各家的孩子都好,只是不喜欢苏林,一天都没有带过,哪像亲孙子。苏林想,当年不知道奶奶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听说苏林想要就立即给苏林做了一个呢,现在想想,那何尝不是爱呢。
苏林记忆的开端是爷爷去世的那天,不记得一切事情,不过后来苏林记事时隐约记得,爷爷下葬过后,当时对于火葬刚刚开始抓起,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去火葬,很多人都不愿意火葬,所以爷爷就没有火葬,不过这个事被好事者的有心人知道并举报了,又被拉去火化才得下葬。
奶奶火化那天,在火葬场,苏林看着奶奶身后的这些子孙们,一脸的沉重,看着烟囱冒出高高的黑烟,苏林感觉心好像被揪了一下,随着那一团烟,自己生命的源头之一在这个世界上就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不由自主的,眼中就有两行泪流了下来……
奶奶的下葬又回到了爷爷当年的下葬地,爷爷的坟的旁边又被挖开,最后两人同葬一穴,这是当时的风俗,也算是对已逝之人的哀思。
在死亡面前,后人对于前人的离去总是伤感不已,虽然这是打不破的魔咒。从那以后,父亲就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最伤心的应该是父亲,可是在农村,儿子是不能流泪的,只能默默地在心中悲伤罢了。
已是第三天,奶奶下葬后,算是盖棺定论了,一切结束,苏林急匆匆赶回学校,见到所有同学已经将桌子和凳子绑上自行车,准备回家了,因为第二天就是中考。
由于课桌凳子都是买的或自己家带去的,三天没上学,苏林看着空荡荡只还剩自己桌椅的教室,已经在此度过一年的教室,课桌搬空后,此刻竟然感觉好陌生,近乎有一种凉意,一直蒙在苏林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一个人再次游荡在校园之中,已经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回忆中有许多想要记住的人,但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好像那些人、那些事都是不存在的,就像是一个梦,梦醒了,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苏林揭下蒙在课桌上的油画纸,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课桌的左下角,那个大大的非常醒目“早”字,苏林记得那还是自己刚上初一,学到鲁迅的文章《从百草堂到三味书屋》时大家感觉新鲜每个人也在自己的课桌上也刻了“早”字,甚至有同学由于这个早字,被老师奚落说桌子上已经刻了“早”字还迟到,想来,如在昨天一般。
苏林看着已经吱吱呀呀破破烂烂的课桌凳子,想到它们还是二姐苏雪当年上初中时花100元买的,现在苏林毕业,苏林将课桌搬出校园的刹那,它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一切结束,当天晚上随学校包的车就去县城了,三天后,随着中考结束铃声的敲响,三年的成果就在五张试卷总分650上了,很残酷,可是很现实。
考完试,大家都问考得怎么样。“不知道”苏林只有这一句话。因为不管怎么样,一切已经成为定数,尘埃落定的事再纠结也于事无补。要做的就是耐心的等待而已。
到了查分数的日子,几乎没有悬念的,每年都一样,考上县里重点高中的人数总归没有打破魔咒,定格在四个,而苏林排在了第六个,差四分。
知道这个结果的苏林恨上了自己,为什么当年要自己害自己的故意不学数学,因为只有苏林自己知道,数学的应用题是空白的。所以,人就算再恨,也不能做伤害自己的事,因为,这样的伤害有可能会延续一生……
而当你真正认识到错误的时候,往往也是很多事都无法回头的时候。
苏林离大学的门口又远了一步,可是,那又能怎样呢,命运的安排总是捉摸不定,从来都是让人措手不及。看似意料之外,可是冥冥中又在情理之中。
对于复读,苏林原来不同意,毕竟自己已经十七岁了,按照当地虚岁算,已经是十八岁了,如果继续读一年初中,就真的十八周岁了,当时电视台正在播放《十八岁的天空》,苏林向往那些十八岁的人的生活。十八岁本该读高三了,可是自己还在初三苟延残喘着,难道这就是自己注定的生活吗,这就是一直打不破的魔咒吗,自己的十八岁离那些美好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加上身边的同龄人几乎已经没有读书的了,每次遇到曾经异常熟悉的人,如今所思所想却已不复当初,当年再好的朋友到走到一起,都没有了共同的话题,所思所想相差甚远,想到自己已经是孤独的远离了那样的生活,那才是农村人应该适应的生活,而苏林觉得自己如果再这样继续读书,就会更加远离这样平常的生活。
苏林以为自己的学业生涯就此打住了,可是父亲,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甚至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地地道道的普通农民,却坚持让苏林继续学业。就在那个夏天,苏林体验了一回父亲的人生,知道了父亲一路走来的不易,知道千千万万农民工在外的艰辛与不易。
就在苏林不同意继续复读的时候,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让苏林也到他那里去。在那段和父亲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的日子里,苏林了解了父亲这么些年作为人夫人父的责任,为了三个儿女一直在他乡打拼着,过着与亲人聚少离多的日子。
父亲是木匠,所以在工地上做的是模板工。在父亲的工地上,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衣服是全部湿透的,脱下来一拧,都是汗水,那些钢筋在太阳的炙烤下,碰到都会烫出泡来。父亲的水杯就是那种五升大雪碧瓶子,每次歇息时,一口气就可以喝下一瓶,父亲会说,喝多少水流多少汗,厕所都很少上。与父亲一起做工的工友看到苏林也在就会说:“怎么不让儿子也一起做,一个暑假,小工也能赚几个钱”。父亲却说:“他不会,就让他出来玩玩、看看,还是要回去读书的”。
其实,苏林知道,其实那是父亲舍不得,舍不得让儿子受那份苦,舍不得让儿子从此过上与自己同样的生活。刚开始的之前每天,苏林在工地上总是无所事事,后来父亲就拿一把羊角锤给苏林,在用过的模板上退钉子,父亲说,这些用过的钉子已经生锈,退下来可以卖废铁的,他没事的时候也会做这个,卖几个小钱就当改善平时的伙食。很简单的几个动作,可是却需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拔下来,苏林一直读书,力气小,这样的体力活可想而知,才不到两天下来,苏林的手心已经起了好几个水泡了,胳膊抬不起来。其实父亲是想告诉苏林,如果不继续读书,将来的人生就会像他那样,只能靠胳膊上的力气过活。
父亲每经过高建筑物大楼就会对苏林说,这栋就是我们当年建的,说这话的时候,苏林看得出来,父亲一脸的骄傲,但说到现在已经使用了,再也进不去了,就会是失落。
苏林知道,城市的建立不是一朝一夕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更不是一两个人的功劳,但是社会最底层的如父亲一样的农民工,看着自己建造的大楼,在完工的那一刻,就再也进不去了,就觉得这是城市的残忍,也是社会的悲哀,更是现实的残酷。
要回去的前一天,父亲、苏雪带苏林到处游玩了一下,那时看着街道,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一个公园的门口,说要二十元一个人的门票,父亲累死累活的一天也才几十块钱,苏林断然拒绝了,说公园也没什么可逛的,虽然当时的苏林很想进去看看,而苏林知道了父亲每一分钱都来得不易,自己不能那样无视父亲的艰辛与不易。
在那段岁月,苏林还去了一趟上海,是四姨与四姨夫让苏林去看一看,在看了外滩与南京路,苏林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人真多,每个人都很渺小,苏林并不喜欢,虽然很拥挤,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很遥远。苏林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总感觉很冷漠,很孤独,就如那东方明珠塔一样,静静地矗立在那,孤独的注视着这个城市与这个城市中的人。
那是苏林第一次与父亲长时间的相处,在那之前,每年见到父亲的日子都很少,每次回家不是农忙,就是春节,苏林总是感觉父亲很遥远,虽然从心底上知道是自己的父亲,可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与父亲相处那段日子,苏林第一次认识了父亲,认识了这个撑起这个家的男人。苏林听说了父亲的年轻时候的事,每当父亲回忆他记忆中的那段岁月,苏林都会陷入冥思。父亲年轻时真的做过乞丐要过饭吗?真的吃的草根树皮吗?那不是战争时代不得已才拿来充饥的吗,父亲生活在解放战争后的和平年代,还有这样一段岁月吗。
父亲说当年由于贫穷,几个兄弟分家也没什么分的,分的一口锅,还是破的。穷不可怕,因为只是暂时的,一切靠自己,慢慢就都会变好的。
曾经,苏林恨过这样的生活,恨过父亲为什么不好好执行计划生育,为什么非要将自己生出来,到这个世间尝尽苦难艰辛,可是一点一滴的岁月中,苏林慢慢了解了父亲,这个农村普普通通的男人,只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坚持着世代相传的信念,这又有什么错呢。
正是因为那段岁月艰辛与贫困,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受的学校教育为零,以至于后来就连写自己的名字都是要用拇指印代替,这总让人想到杨白劳。在苏林父亲的眼中,知识是可以改变命运。
父亲自己一辈子就是吃不识字的苦,所以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尽自己一切能力让儿子获得更多的知识。可他不知道,知识是可以改变命运,可是变好还是变坏,改变成什么样子,却无从得知。
就这样,那个暑假提前结束了,苏林又一次继续他的学业生涯,重新捡起已经丢在角落的书本,开始初中的第四年。
苏林有时会想,人的命运是不是都是注定好的,难道自己永远都是一个留级生吗?苏林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了,可是,真的会是这样吗?这就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