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也就是豆豆，恐怕我长这么大，都没像她这样在我妈怀里撒过娇。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一个比一个工作忙，在我十岁以前的记忆里，我好像就没有见他们停下来过。尤其妈妈，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干着本职工件，又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关心着弟弟妹妹，然后，怀着一种亏欠了我的心情抚育我。可能是年轻时的妈妈太要强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对过我，她的爱，总是体现在，你不要干这个，不要干那个，不要这么说，不要那么说上。我就顶撞她，和她对着干。如今，豆豆在她面前可以为所欲为，而妈妈，已经没有了她年轻时候的刚强。她老了，慢慢老到了我姥姥的那把年纪。
这么想着，我眼泪涌了上来。因为，那个我曾经认为是这世界上最痛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我有点不敢看妈妈抱着豆豆的这个场面，我仿佛看到了夏天葡萄架下乘凉的姥姥，一手揽着我，一手指着天上的银河，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仿佛看到夏天炎热的中午，姥姥半躺在坑上休息，不时地睁开眼，看看在地上玩得不亦乐乎的我。我仿佛看到天刚蒙蒙亮时，姥姥摸黑下地为一大家做早饭，怕惊醒我的小心。我心上瞬间被压上了一块石头。
姥姥，你不在了，你就不会知道我也有从云端摔在那个人手里的一天。你会记得我结婚时穿上嫁衣的美丽吧。你会记得那个小豆豆在你怀里蠕动时你的开怀吧。你会在豆豆小得都听不懂大人话的时候，摸着她的小脸蛋说，女儿是小棉袄，你长大了，要孝敬你的妈妈。幸好，你不知道我今天心里的难过，要不然，你会比我难过千倍吧。
他拉了拉我的手，我狠狠地把他的手甩开，他那副表情，写上了“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几个字。可是，我并不需要他施舍给我的这点温情。每当我想起那条短信，想起他喊别人“宝贝”时的温情脉脉，我都觉得恶心。就这样子，我还得低三下四地求他，求他对孩子好点，对我父母好点，求他在人前给我一个完整的脸面。然而，事实可能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只瞒着我。这么想，心里又开始抓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一场，可我找不到。没有没人的地方，到处都是人，都要看我伪装出来的坚强和幸福。我跑到阳台上去透气，打开窗户，清风扑面而来，这也无济于事，眼泪还是大滴大滴流了下来。我怎么这么没用呢，我除了哭还会干什么？爸爸，妈妈，姥姥，你们给了我爱，也教会了我爱，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世上还有背叛，还有那些无论你怎么做都不会对你有哪怕一点点怜惜的人？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呢？这么想着，心底不觉平静下来，眼泪也渐渐止住了。有人在下面拉我的衣服，我低头一看，是小豆豆，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把她领了过来。妈妈教她，喊你妈妈吃饭。豆豆迟迟不肯说话，只是抬头望着我，脸上是很纠结的表情。在她的心底，她是恨着我的吗？恨我没有给她爸爸我的体贴，恨我没有给她好的脸色，恨我不由分说就把自己的坏情绪发泄到她身上。她会恨我吗？等她长大了，她也许会执问我，你为什么没有留住我爸爸？我有些恍惚，不知道哪些话是我想的，哪些话是王妮曾经说给我听的。
王妮说她从小到大，妈妈只打过她一次。那一次，学校开运动会，要求家长陪同，她妈妈因为工作忙走不开就缺席了。她看着所有同学都有爸爸或者妈妈陪着，而她没有。她哭着从学样跑回家，等她妈妈下班回来，她声嘶力歇地问妈妈，你把我爸爸弄哪儿去了，是不是你不够好，所以，他才不爱我们，他才会走掉？她妈妈当下给了她一巴掌，打完了，就搂着她哭。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妈妈哭，第二次是在她出嫁的时候。在她心里，她的妈妈，之前和之后都是坚强的。妈妈哭着告诉她，那不是妈妈的错。即使妈妈有错，也不是妈妈一个人的错。
我妈本来想问我，为什么要把孩子惹哭。见我脸色不好，她转而问我，怎么了？我再掩饰不住我的难过，但是又不能说别的，我含着泪说，豆豆腻在妈妈怀里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姥姥了。姥姥是妈妈的妈妈，妈妈听我这么说，眼角跟着红了。是我不好，明知道快吃饭了，惹哭了小孩子，还害得妈妈也伤心起来。我是一个坏人吧，我走到哪里，就把阴霾带到哪里。
爸爸在客厅喊，老伴唉，你是不是没有关火。爸爸话音没落，我们都就闻到一股糊味。妈松开豆豆，急急跑过去，嘴里唠叨着爸爸，你这么大个人，听着声音不对劲你倒是关火呀，非等到闻着味了才说。有喊我的功夫，你自己不会把火关了。胡应伟在旁边解围说，我们也是刚闻到味。
菜糊了，妈妈只好重新处理，有了这段时间的缓冲，等坐到饭桌前吃饭，我心底平和了许多，豆豆胆子也大了，自己毫不客气地直接上手去抓肉骨头啃。我刚要说她，他说没事，让孩子抓着吃，她吃不了我帮她吃。妈妈很满意他的回答，说，就是，孩子嘛，都这样，你管得她不要太严了。我想说，老妈你管我不是比这还严吗？不过，顶嘴是不好的，我没说话。爸爸给我夹了一块排骨说，多吃点，你最近瘦了。我说，我在减肥啊。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瘦了，到换季的时候，我拿出的衣服全肥了一圈。
我的若无其事，骗得了任何人，唯独骗不了自己。
妈妈说，减什么肥，我看你不胖，我可不喜欢瘦得一点肉都没有的人，你给我多吃点，不许节食减肥。你自己不看电视吗？电视上说人太瘦了也不好。他悄声附和着，就是，我又不嫌你胖，对我来说，你胖瘦都好看。你恶心不恶心？我端着碗走开了。妈妈说，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小胡这么说，没说错啊。
我含着泪想，你们都没错，是我错了，行了吧。我不是一个好妻子，所以我老公成天牵挂着别人。我也不是一个好妈妈，所以我的孩子见了我总是一副畏缩不前的样子。我更不是一个好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让爸爸妈妈操心。操心我吃不好穿不暖，操心我买不起心仪的手机，操心我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这么幼稚可笑。我也不知道我每天为什么要摆这么一副阴郁的脸，我摆给谁看呢？当我真正和他面对面的时候，我总是讨好的笑容。卑微成一个我自己都要瞧不起的女人。我怕什么？我在怕他抛弃我吗？
心里赌得难受，每一口饭都食之难咽，我知道这样不好，还很恶作剧地说，我如果因为抑郁得了不治之症，我一定要把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全砸在他身上，然后告诉他，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当我走在生命的尽头，我会毫无保留地把我所有的情绪全释放出来，我不必担心别人会怎么想我，怎么看我。在那一刻，我只要痛快淋漓地表达我对这个男人的愤怒和失望。可是，真到了那一天，我父母怎么办，我的豆豆怎么办？他们，难道他们不比他更重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