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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阅世间女子眼底红尘 (5)

娇杏和香菱,一个侥幸,一个应怜,两个人从甄家到贾家的转变,便是从“真”到“假”的转变。然而,同样的结局,同样的转变,但两人命运的对立性却形成了极其显明的对比。在香菱的身上,是女性绝对的完美性与彻底毁灭的悲剧性;而娇杏的寓意,却显示了人性的善恶以及善恶颠倒、人性完全泯灭的事实。

可以说娇杏身上的偶然性,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偶然,有一句非常著名的具有哲理性的话:“没有绝对的偶然,偶然注定了必然。”可见,娇杏的频频偶然,注定了她侥幸的命运。

大家都知道,曹雪芹写《红楼梦》,明明暗暗,真真假假,既完全分开了写,又相互糅合在一起。甄家与贾家、甄士隐与贾雨村、甄宝玉与贾宝玉,种种种种,都有其各自独特的思想,糅合在一起又成为当时大环境下权势家族的缩影。从甄家的结局,我们可以看到,走的走,离的离,分的分,可谓是烟消火灭、四散流离,然而还是有意外侥幸的一个,便是娇杏,也是唯一的一个!

真既是假,假既是真!那么在甄家的娇杏,其结局的意义是不是也影射着贾家的结局呢?是不是在贾家也有一个侥幸呢?

“未卜三生愿,平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娇杏的爱情,可谓侥幸之极,就如贾雨村这首诗中的午夜月光,在纯粹又绝对的一种忧伤里,突然以精准、猛烈的力量,穿越到心房,似乎,这就是它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目标,也是它一直以来都在坚执的信仰。爱,一如梦幻,在如水的月光中睡去,在安谧的美梦中醒来,娇杏每每想起曾经无意所眷顾的贾雨村,心底都会涌起一缕暖情,就如淡雅的紫丁香幽幽盛开时,那层层的柔波,在朝朝与暮暮之间荡漾,那深浅不一的期望和失望,在突然潮袭的欢乐中延伸……

一瞬间,娇杏很想很想相信爱情,一瞬间,娇杏又很失望很失望。来自灵魂来自生命的力量,来自命运来自际遇的偶然,到底怎样去理解才会懂得珍惜、懂得把握,才会拥有永恒、拥有美丽?也许,这本就奢想!爱,只是一瞬间的事!而生活,却漫长!

娇杏应该去爱谁,以及爱到底是什么东西,娇杏根本不必去深想,能否牵得牢那双手,也否与他共白头,娇杏也不必去担心,娇杏只抱着坚定的心意,到死都不愿放弃,到死也甘心情愿,也就罢了,幸福,不过如此,幸福,不过是一场侥幸的婚姻!

邢岫烟--曲槛无雪水,空山有烟霞

陌上,有荒云。潇湘,流曲水。

而一抹淡薄的烟,比云、比水,更有轻盈淡雅的柔美。

若将这一抹岫烟入世,想必不与世人相同,也想必它有着山中高士之境。果然,邢岫烟便如此,她是邢夫人的侄女,因家道贫寒,一家人前来投奔邢夫人,但她端庄稳重、清素淡定,不以贫贱而自卑,反以更加娴雅的举止令人疼爱。

邢岫烟的品性深得薛姨妈喜欢,她便求贾母、王熙凤做保,再经邢夫人点头,又经邢岫烟父母认同,将岫烟许给了薛蝌。薛蝌是薛姨妈的侄子,秉性忠厚,仪容俊美,他与岫烟在薛姨妈眼底“恰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就连文中也写道二人“大约心中也皆如意”。

邢岫烟是一个心性淡泊的人,当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众姐妹又是大红猩猩毡、又是羽纱羽缎、又是青哆罗呢对襟褂子、又是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鹤氅、又是貂鼠大褂子时,唯有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而她依然安之若素,随性自然,怪不得薛姨妈称赞她是荆钗布裙的好女儿,宝玉赞美她超然如野鹤闲云。

这样的岫烟,以不卑不亢赢得了众人的喜爱。就连王熙凤都怜她敬她,多疼她一分,宝钗、平儿、迎春、探春,先先后后地关爱她。她与薛蝌的姻缘,可谓众位儿女之中比较幸福的,可是,一抹岫烟终是随着吹过山顶的一缕风便消失不见,这是否意味着岫烟最终也是薄命?“千红一哭,万艳同杯”,除了娇杏,又怎会有侥幸之人!

邢岫烟曾作过一首诗《赋得红梅花(得红字)》:“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即是她的判词,也是写她的婚姻。

大庾岭是一处地名,盛植梅花,而魂飞庾岭则暗示着邢岫烟将葬身于此。

罗浮梦则是一个典故,讲得是隋人赵师雄游玩到罗浮山时,曾在傍晚一家小酒店旁,相遇到一位淡妆素服的绝色美人,二人遂到店中饮酒,畅谈甚欢,后来,赵师雄喝得酊酊大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他醒来时,东方已发白,酒店已消失无踪,而他,则倚靠在一棵梅花树下。罗浮梦即比喻好景不常在,人生如梦之意。此句即寓意着邢岫烟婚姻幸福的短暂,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醒来,徒然只留下了薛蝌。

宝玉曾在沁芳桥柳堤处见到一株杏树,立即联想到了岫烟,想她不过两年便“绿叶成荫子满枝”,再两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绿叶成荫子满枝也是一个典故。当年,唐代诗人杜牧游玩湖州时,见到一位秀丽的少女,杜牧一时间便被少女温雅朴素的气质所动,但女孩只有十余岁,杜牧便与她的母亲相约十年后再来娶她。十四年后,杜牧官至湖州刺史,来寻找此女时,她已嫁人,并已生有二子。杜牧便在伤感与叹息之中作了一首诗:“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邢岫烟与薛蝌,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一个守得住富,一个耐得住贫,一个喜乐不贪,一个悲酸不怨,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与佳人。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不能如人所愿。薛蝌的存在完全是为薛蟠做影照,也正是因为薛蟠的一再恶行,才让薛蝌的出现有了价值。邢岫烟的结局,肯定不会是高鹗续书中的与薛蝌平淡安然地度过一生。既如此,已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又岂是薄命?

根据邢岫烟诗中之意及宝玉的感触,或可猜测为:薛蝌为了薛蟠的几宗命案,多番奔走央求,毫无结果,因此,推迟了与岫烟的婚事。而这其间,薛蝌又为了救薛蟠,铤而走险,私贩官盐,被朝廷所抓,发配到大庾岭,生死未卜,而邢岫烟终因等待未果,不得已,所嫁他人,还生下了孩子,而她又辗转与她的夫君来到了大庾岭,不意之中竟与薛蝌相见,而一别后相思更甚,不到二年时间,便病死在遍开梅花的大庾岭。等到薛蝌无限伤怀地在满坡梅蕊都热烈的绽放时,来到邢岫烟的坟前,纵使热泪横流,也无法将旧事唤回,纵然对往日的甜蜜和美好无数次地呼唤,往事都已随风而去,那一抹出岫之烟,已飘向了天边,再也不会回来,唯有眼前一簇又一簇的梅花,开得繁茂,却开得让人忧郁伤心。

邢岫烟与薛蝌,就如唐婉与陆游,只留下了一缕情,让后世人唏嘘感慨!

看那青山隐隐,看那烟雾缥渺,看那岫峰翠秀,看那云飞烟舞。那云本无心出岫,那烟,也无心出岫。而一抹岫烟,唯有在心怀中悼念,方不辜负她在被清风吹散时,那依然安静、依然淳朴,依然素衣与素颜的美!

尤三姐--揉碎花满地,山倒再难扶

拥有风华绝代的姿色,秉承倔烈刚强的个性,犹如一朵美艳鲜花的尤三姐,是贾珍的妻子尤氏的妹妹。贾珍与贾琏垂涎尤三姐的美貌,厚颜无耻地数番勾引与调戏她,而尤三姐一介弱女子,生活的全部依靠都要仰仗贾珍,每每不得已与之周旋,逢场作戏,假颜欢笑。

然而,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终令尤三姐感觉厌倦,也令她从心底深处憎恨与鄙夷浪荡之流。于是,她以美艳的姿色与动人的风流媚态向贾珍贾琏宣战,不仅挑金拣银地使用,还不论绫罗锦缎,随意用剪子一铰,便丢弃一边,更将贾珍贾琏等无耻之徒痛快地喝骂到无话可说、体无完肤。

在曹雪芹的原著中,尤三姐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女子,而轻挑豪放是她最常使用的保护自己的手段;在高鹗的续书中,尤三姐洁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只在泼辣的烈性中狠狠地鞭策着贾珍等人。

无论是放浪形骸也好,还是冰清玉洁也好,我们都喜欢她面对着贾珍与贾琏的调戏时那一通恶骂:“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姊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了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这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儿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

一个如此烈性的女子,心中偏偏装着比谁都柔软的情,默默地暗恋着一个萍踪浪迹的奇男子,只凭那算不得相遇的一面,就可以等待他五年。而这个男子,叫柳湘莲,在别人眼里,纵然他无比标致俊俏,却是个冷心冷面的人,可是尤三姐却说:“这人一年不来,我等一年;十年不来,我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我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常斋念佛,再不嫁人。”

如此决心,可堪情痴。而为了一个男子,情愿当姑子去,在《红楼梦》的众姐妹中,也唯有她一人!幸运的是,尤三姐终于在欢天喜地的祈盼中,等到了这个人从天涯海角处归来。不仅他归来,还送来了他的订情物--鸳鸯剑,这更使得尤三姐逃离荒诞之地与淫猥之境的心思愈加如繁花般旺炽炫丽。

尤三姐将鸳鸯剑挂于绣房的床上,每每望着,心里面都喜滋滋的。她天真的以为,这把剑所代表的意义是柳湘莲懂得她,懂得她所有挣扎的无奈与纠缠的痛苦。可是,尤三姐终于明白自己的想法错了,柳湘莲并不懂得她,柳湘莲只是听到她是一个绝色的美人儿,就匆促地订下了婚事。现在,他要退婚,因为他听说了尤三姐曾经住在贾府,是贾珍的小姨子,柳湘莲曾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纯情一如湘水中一朵清丽莲花的男子,怎能接受有过污浊不堪过往的桃花女子?他不知道,此刻的尤三姐,已为他苦等了五年,此刻的尤三姐,为了失去的尊严和对幸福的向往,已敛去了所有轻浮,愿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愿斩断昨日种种放浪之形,对一切非礼之事不视不听不言不动,愿真心真意地消除往生之孽,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她的柳郎。

然而,这一切,直到尤三姐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那一刹那,柳湘莲才真正明白。可是,已经迟了,这朵娇媚的桃花,已被春风揉碎了鲜嫩的花瓣,已如青山倾倒,再难扶持!

一个女孩,在肮脏的纠缠中生存,从高亢的嚣张到孤独的救赎中,一直苦苦地挣扎,梦想与一直暗恋的清白男子相爱,厮守一生,却突然间死于对一切的绝望与了悟,到死一刻,她才明白,纯美的爱情弥补不了心底的空虚,华美的嫁纱更无法容忍曾经的污点。理想和爱情同时毁灭,使她不得不在鸳鸯剑下丧生!

我们总是无法责怪柳湘莲,他毕竟不是洞悉一切的神,我们也总是轻易就原谅柳湘莲,毕竟他只是凡夫俗子,想娶一个清洁秀丽的妻子而已。可是若我们每一个女子都是尤三姐,曾经苦困,曾经为了生存而挣扎在荒诞之地,曾经暗恋着某一个清秀的男子,曾经等待他五年,曾经为了他一改往日轻佻,安心地做一个素洁女子。可是突然有一天,当他说出一句两句三句令你百口莫辩的无情话语时,我们又将做如何想?我们会气,我们会怨,我们会恨,或许,我们也会坦然接受。我们气他怎么如此不了解自己?我们怨他的眼光怎么还停留在曾经的罪?我们恨他怎么轻易相信别人嘴中的言语?我们也会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因为爱,所以慈悲,我们选择平静地接受他对自己的拒绝,平静地对他放手!当然,我们也会后悔,可是,我们是否会死在那把订情的剑下,则难以确认。

尤三姐是痴情的女子,至死,都爱着她的柳郎,她内心的贞洁如一朵美艳又热烈的花朵,绽放得如同火焰,恣意而无畏,狂野而尽情,实是令人敬佩,又令人叹惋!我只想说,我若是她,我没有这样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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